第十二章
“你要的报告,”陆迪非将一叠文件扔到程石桌子上,吊儿郎当的在他对面坐下,点燃一支烟递过去:“你手怎么了?”
程石接过,抽了一口,轻描淡写的看看左手:“小事。”
陆迪非边点烟,边嘲笑他:“我才休两天假,你就把自己搞残了?”
程石冷眼瞧他,“你还有事?”
陆迪非见惯了他装酷,突然想起一事,问:“人找着了?”
程石吐了一口烟,瞄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多事了?”
陆迪非哼哼的笑:“你三更半夜扰民的时候怎么不嫌我多事?”
程石不搭话,沉默的抽烟,眼睛在烟雾后面静静的盯着陆迪非。
陆迪非每次看到程石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有趣。这两人啊,要成不了一对还真是可惜了!苏磬那个女人整天装的跟没事儿人一样,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喜欢一天到晚装酷,玩深沉,其实心里在意的要命。
陆迪非耸耸肩,说:“想喝酒了,今晚去蓝调?”
程石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掐灭,说:“不去了,晚上我有事。”
陆迪非了然,拍拍衣襟站起来,有些故意的:“替我跟苏磬问个好,有些天没见着她了,怪想她的。”
感觉到一道锐利无比的眼神射过来,陆迪非得意的挑挑眉毛,假装没看见,转过身悠哉悠哉走出办公室。
陆迪非一走,程石就拨通了苏磬的电话:“我下班回来接你,晚上想吃什么?”
苏磬说:“今天中秋节,我包了馄饨,就别出去吃了。”
之前的好几个中秋,都是在秦小鱼家里渡过的,秦小鱼的父母知道她独自在外,节假日时,只要她在,都会让小鱼叫上她。今年难得她自己记起节日,又正好休着假,一早起床就开始忙碌,包了馄饨,还给小鱼家送去了一些。小鱼家依旧盛情邀请,但她想到他可能会来,还是拒绝了。
程石破天荒的没在办公室多作停留,一下班就去了她那里。她还在厨房忙,馄饨已经都包好了,整整齐齐的排放在盘子里。他过去给她帮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安安静静的。
过了一会儿,程石忽然说:“来之前陆迪非问我今晚要不要去喝酒。”
苏磬洗了手,“嗯”了一声,随口问:“他在忙什么呢?”
程石低着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别扭,“不清楚……哦,他说问你好。”
苏磬笑,“难为他还能想起我,是好久没见他了,今天中秋,我去打个电话叫他过来一起吃晚饭吧。”
等她给陆迪非打完电话回到厨房,只见程先生正在狠命的剁葱,好像那几棵葱跟他有多大仇似的。她一手接过他手里的刀,好笑的说:“随便切几刀就好了,你这么剁法,你不哭葱都要哭了。”
程石憋屈,只想抽自己嘴巴,多什么嘴嘛!本来好好的,和她两个人过节,就这样呆在一起,岁月静好,就算不说话他也觉得舒心,没想到祸从口出。
陆迪非来得很快,一进门就开始嚷嚷,生怕程石听不到:“还是苏磬对我最好,最有良心,不像有些人,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
本来安安静静的屋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程石沉着一张脸,毫不客气:“陆迪非,叫你来是用嘴吃的。”
苏磬则笑脸相迎:“别理他,你随意。”
陆迪非感动得就要抱上来,“苏磬你真好……”
程石一把将苏磬拉到自己身边,冷眼如刀,“陆迪非,注意你的爪子!”
陆迪非怎会不明白程石在怒什么,他摆明了是来看好戏的。他跟程石从小玩到大,这人他太了解,外冷内热,内心的情绪极少显露,他看多了程石一张面无表情的酷脸,最近发现这家伙恼怒失态起来颇为有趣。遇上苏磬后,这家伙变化太多,应酬得少了,连玩得少了,似乎定心了,只要一失态,事情多半跟苏磬脱不了干系。
男人之间,玩笑开过了,便是严肃无趣的工作交流。苏磬只听不说,默默觉得好笑,这两人相爱相杀得厉害,平时不是互嘲便是插科打诨,真正到了工作上又少不了彼此,配合得极为默契。
晚饭吃到尾声,两人工作也谈得差不多了,陆迪非见她笑中有意,不由调侃她,“苏磬你别笑,那个叶心蕊可来者不善,最近老来公司找……”
程石不介意再次打断他,“陆迪非,你吃完了?吃完了赶紧滚蛋。”
陆迪非扫一眼空空如也的碗盘,想假装没吃完也来不及了,装可怜:“苏磬,你看他欺负我。”
苏磬笑着站起来,将手里的碗筷塞给程石,“嗯,罚他去洗碗,我给你煮咖啡。”
陆迪非拍手叫好,终于喝到苏磬亲手煮的咖啡,得偿所愿,识趣告辞,再待下去,他还真怕程石会直接把他打包扔出门去。
一切收拾停当,苏磬去洗澡,程石百无聊赖。茶几上新买的书封面五颜六色,他好奇拿起来看,一看书名他就笑了,《绝对小孩》,苏磬也会看这样的书。
他翻开来,第一页上写着:每个小孩每天都以他们不可思议的方式活在这世界上……他微笑着想起苏磬的生活方式,她好像也是以自己不可思议的方式生活着。他看得饶有兴致,一页一页继续往后翻。
“我最喜欢披头。”苏磬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盯着程石手中的书。披头常穿一件连体婴儿装,从头包到脚,只露出脸蛋,瞪着大大的眼睛,很贪吃,每次考试都考零分,总是发表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总是被爸妈教训。
他笑看着她,放下书,接过她手中的毛巾,开始帮她擦头发,嘴里问:“为什么?”
苏磬慢吞吞的开始讲:“他睡前喜欢让他妈妈给他讲故事,妈妈不愿意讲,就威胁他:不睡就揍扁他。他不吵也不闹,乖乖的就睡了。这样的小孩比较好管理。”
他点头,“嗯,的确。”
“他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就有小朋友问他都怎么吃饭的,他很体贴的叫人家不用担心,因为他把他们家狗的饭都吃光了。”
程石笑,接话说:“嗯,生存能力挺强。”
苏磬点头,然后继续:“他还告诫那些想做超人和蜘蛛侠的小孩,不要做白日梦,他觉得成为隐形人倒是挺有可能,你猜他的理由是什么?”
“什么?”
“他说大部分的大人通常无视小孩的存在。”
程石忍不住笑起来,“还真的是,很有道理。”
“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所以我们要好好爱护它。披头想了想,举手就说,老师,地球只有一个我,所以你要好好爱护我。”
记忆里,苏磬好像从来没有一次对他讲过这么多话,她讲得有趣,他听得有滋有味。听到这里,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苏磬停下来,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再给他擦下去,头发都要掉光了。
程石靠着她坐下,见她不讲了,追问:“还有呢?”
苏磬抖了抖毛巾,斜了他一眼,不冷不热说:“儿童是制造问题的高手,同时也是解决问题的高手。因为只要他离开,问题就消失了。”
苏磬说完了,自顾自站起身进屋吹头发,只留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发愣。程石愣了半天,终于想明白苏磬这句话的意思,他跑进卧室抢下她的吹风机,从背后一把圈住她,张嘴轻咬她的耳垂,呼出的气息温热的喷在她脸上,“好啊你讽刺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磬哧哧的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闪躲他。最后被他呵痒呵的实在受不了了,连声讨饶:“程石,程石,好了好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程石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怀,又充满了小女人的娇羞。他一时看得痴了,心思一恍惚,苏磬就翻身坐了起来,他不让她动,伸手过去抱住。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就这样呆了好久,她听到他柔声喊她的名字:“苏磬。”
“嗯?”
“以后别把我的东西都收到柜子里了好不好?”
她沉默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我和……”程石话未完,苏磬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起身帮她拿过来,看了一眼屏幕,说:“你家里电话,先接电话吧。”
苏磬接通,说:“喂你好。”
程石愣了一愣,心里觉得奇怪,明明都告诉她是家里电话了,又听见她好好的答应:“嗯,妈。”
苏磬一一回答母亲的问题,中秋节过得好不好?最近工作忙不忙?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她的回答很简略,语调是她向来的淡薄。
“小磬,国庆节回来一趟吧,你好久没回来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缓缓的说,“我们都挺想你的。”
苏磬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也该回去看看外婆了。”
挂了电话,她呆呆的发着愣,仿佛在沉思什么,直到程石走过来把她拥进怀里,问:“国庆要回家?”
她点头:“嗯。”
“那我帮你订票。”
她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订就好。”
他又抱紧她:“你要走七天呢?嗯?”
苏磬笑:“是啊。”
程石把脸埋入她的脖颈间,不情愿的说:“那你说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苏磬好笑的推开他,与他对视,笑意盈满了眼睛,她说:“那还不简单,坐在那里想不就好了。”
第十三章
苏磬跟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以往熟悉的景物渐渐在眼前出现,她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好久没有回来了,久到足以忘记故乡的气息。直到漫步在铺满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呼吸着家乡独有的柔软的潮湿的空气,她才慢慢有了真实感。她在一栋青瓦白墙的老屋前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黝黑的板门,“吱呀”一声。
门里的老人低头做着针线活,听到响声,老人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轻轻的咳嗽,慢悠悠的说:“是阿磬回来了啊。”话语间没有丝毫的惊讶,就仿佛她每天都回来一般。
苏磬走过去蹲下来,肩头的背包滑落在地板上,她把头靠在老人腿上,柔声叫:“外婆。”
外婆放下针线,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的抚上苏磬的脸颊:“阿磬回来就好。”
她低低的应着:“嗯。”
苏磬帮外婆收拾打扫屋子,坐在老旧的木板床边安静的看外婆做针线活,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最喜欢看外婆把针在花白的头发上蹭啊蹭的样子。
外婆抬起头来,和蔼慈祥:“阿磬有没有回去看妈妈?”
“打电话回去跟妈说过了,阿磬先过来陪外婆呆两天。” 苏磬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外婆的样子,有些痴迷。
外婆呵呵呵的笑,说:“还是阿磬最疼外婆,给外婆讲讲阿磬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苏磬就开始讲,讲工作中碰到的趣事,讲平日里做的闲事,讲去过的那些地方,讲遇见的那些人,还讲到了秦小鱼……外婆不说停,她就不停得讲。她讲得很慢,虽然外婆不一定全听的明白,但是她知道外婆很喜欢听她讲,听得乐呵呵的,笑容从眼角的鱼尾纹蔓延开来。
刚回去的两天,苏磬就呆在镇上外婆的老屋里,帮外婆做饭、洗衣服、晒被子,偶尔陪邻居的阿公阿婆们打打牌、下下棋、聊聊天。
外婆找不见她,就会在门口喊:“阿磬,阿磬。”
她就笑着跑回去,钻在外婆怀里撒娇:“外婆,阿磬在呢。”
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程石打过几个电话来。他们的对话依旧很简单。他问她就答,他说她就听着。偶尔她会说两句让他跳脚的话,他一点都不恼,反而对她这样小小的顽皮有些上瘾。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沉默着,也不觉得尴尬,手机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有那么两次,两个人说着说着,她竟睡着了。
第三天的时候,母亲来了电话,让她回城里去。她答应了,却多磨蹭了一天。
清晨,她蹲在河边帮外婆洗床单。等她洗完了,站起来转过身。石凳旁边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站了很久的样子,那人定定的看着她,看得她有些恍惚,好像不知身在何处。
两人对视了许久,那人打破了寂静:“阿姨叫我过来接你回去。”
原来如此。江唯,原来是他回来了。
她缓过神来,端着洗衣盆越过他,说:“好,你要等我一会儿。”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身后的人叹了口气,叫道:“磬磬。”
她身形一顿,停下来,转过身,浅浅的笑容浮上嘴角:“稍等,我去收拾一下。”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言表。过了几秒钟,他跟上她的步伐,道:“我去看看外婆。”
两人进了屋,苏磬收拾自己的行李,江唯陪外婆闲聊。只一会儿,苏磬说:“我们走吧。”
他点头,接过她的包,她没有拒绝。和外婆告了别,走出老屋,两个人并肩走在来时的青石板路上,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悄悄回荡在古老的巷子里。
他忍不住打破沉默:“是我让阿姨不要告诉你我回来了。”
苏磬双手插在衣服的大口袋里,头低低的垂着。还是记忆里的声音,她熟识的,现在听来却是如此陌生。她笑了笑,漫不经心的接话:“哦,是吗?”
他侧过脸看着她,很直接:“是,怕你知道了不肯回来。”
这么多年,只要江唯回来,苏磬就不回来,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苏磬的唇边浮上若有若无的笑,是的,她不想见他。
江唯。她的哥哥。不同父不同母的哥哥。她还记得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一年,她十二岁,他十五岁。
她被母亲领进一道陌生的门,告诉她:“这是江唯,以后他就是你哥哥。”哥哥?她抬起眼眸冷冷的直视面前的少年,触到的是同样冰冷的目光,他给她的回应亦不友善。
他不屑的看着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我没有妹妹。”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房门“砰”的关上,才把目光移到母亲身上,问:“妈,我们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是不是?”
“是的,小磬和妈妈以后就住在这里……”回答她的,不是母亲,而是她的继父,也是江唯的父亲,他几乎是讨好了在跟她说话。
“那我的房间在哪里?”她问得直截了当。
江唯在房间里听得真切,也是“砰”的一声,是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丝毫不逊色于他。
用水火不容来形容他们当时的状态一点也不过分。两人上学在同一个学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苏磬是不难了解的人,接触多起了,江唯慢慢发现,她有她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她从不吝啬回击,对他更甚。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犯她多少,她不多不少的犯回来,绝不吃一点亏。那时候的江唯,真是年少轻狂,她越是这样,他就越忍不住招惹她。
他还记得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一路跟在她身后。她知道,却一次头也没有回。走到一条巷子里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堵住了她的去路,他认出那是放学路上的惯犯,走过路过的女生很少幸免。他停下来,故意不去帮她,靠在离他们不远的墙壁上就那么看着。
她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一口咬定身上没钱。他呢,就是想看她的好戏,想她对他服软,主动求助于他。也是看准了那二人只是纯要钱,没别的意图,即便真动起手来,他也有把握解决。
他靠在那里,轻蔑的抬了眼梢说:“我爸早上不是刚给了你钱?怎么这会儿就没有了?”
其中一个男生立刻警觉起来:“你又是谁?”
他“哼”的一声,“你管我是谁,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有钱。”
看他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两个男生胆子大起来,将信将疑的去抢她的书包,苏磬一甩手避开,嫌恶的说:“别动,要钱是吧,我给你们。”钱递了出去,她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拔腿就走。
他站直了身子跟上她,她那时的背影很小,却透着一股子倔犟。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毫无惧色还是让他心生了一丝佩服。
回到家,各回各的屋子,谁也不与谁说话。年少时的男孩女孩,就是如此别扭。
事情过去几天。学校午休时,江唯和同班的两个女同学在操场讲话。
颇让他意外的是,苏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哥,聊天呐。”
江唯眯着眼睛看她,她从不这样叫他。
她微笑着,目光来回在那两个女生脸上徘徊了一会儿,定住,却是对着他说话:“哥,眼光不错哦。”
他仍然不说话,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也不管他说不说话,知道已经成功勾起了另外两人的好奇心,于是故意瞪大了眼睛对其中一个女生说:“你不知道吗?我哥他喜欢你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对你说,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另一个女生应是对江唯有点意思的,语气不平:“哦?真的吗?”
苏磬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煞有介事的点头:“嗯,真的。不信你问他。”
这种事情,在那个花样年华的年纪,不管是真是假,总是有人相信,有人传播,何况是江唯那样的风云人物。于是,江唯喜欢某某,传得纷纷扬扬,到最后,他甚至被班主任找去思想教育,班主任语重心长的给他分析了一下午早恋的弊端。这件事产生的后遗症也让他头痛了很久,但很奇怪,他却恨不起来她。
年少的岁月,已不在。时光流转,十多年过去了,两个人再次肩并肩走在一起。现在的她,江唯甚至都不能确定,她有没有在听他讲话。
他继续说:“磬磬,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哦,是吗?”
江唯的眉头皱起,他停下脚步,叹气说:“磬磬,你是连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讲吗?”
她笑了笑,不是不讲,是无话可讲。她也停下来,回头望他,笑容在阳光下闪耀,却丝毫不见暖意,她说:“我们不是要赶十点半的车回去吗?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他苦笑,追上她的脚步。她变了很多,变得让他无所适从,变得如陌生人般冷漠。
一路无话。
回到家,母亲苏林见到她,第一句话就不冷不热的:“你总算也知道要回来。”
苏磬知道母亲生气,她很少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先去镇上老屋。她轻轻喊了一声:“妈。”
江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叫:“爸。”
江父点点头,“嗯,回来就好。我们一家人也很多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难得都回来了。小磬来,坐吧,你妈妈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
重组家庭的关系很微妙,尤其像他们这样的。最早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忙于讨好江唯,江父则将热心都倾注到她的身上。比如江唯与她不和,母亲总是责怪她不懂事,而江唯也时常被江父训斥。那时候年纪虽小,但苏磬还是能分辨谁是真正对她好,所以她很早就改口叫了江父爸爸。男孩子总是倔犟一些,母亲对江唯再好,他也从未改口叫过母亲。
爸爸的概念,苏磬从不计较的仔细。她亲眼看着她的亲生父亲抛弃她们母女,有了别的女人,有了别的孩子,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呢,她要怎么说母亲,她以为母亲没有那么快忘记父亲,但是,那样迅速的改嫁,迅速到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后来到了江家,她才无意中得知,原来母亲和江父是很早很早就认识了的,也有过一段情,只是阴差阳错,各自男婚女嫁。原来她父母的婚姻,竟是这般是非难辩。
诺言容易许,也容易破。许了,又破,何必?她无法理解。
餐桌上很丰盛。看得出来,母亲真的是精心准备了的。
他们四个人上一次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八年前。八年了,原来时间过的这样快,只是物是人非。四个人都坐下了,江父微笑着给她夹菜,而母亲的眼睛竟有些湿润。江唯一直沉默着,他在观察她,她不是不知道。刻意的忽略掉很多东西,她选择安静的吃饭,还是很怀念的,母亲的手艺。
仿佛谁也不愿意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和谐与宁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碰触碗盘的响声。打破沉默的,是她的手机。
江唯看着她翻包,这点她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包里面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找一样东西要找许久。他以前会帮她一起找,一边找一边数落她,她却还是改不了。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很了解她,也很有耐心,她耐心的翻,手机也不疾不徐的响,丝毫不见着急。
她接通了电话,坐下来,“喂你好。”
“是我,在干什么呢?”是程石,他的声音清清爽爽的从手机那端传过来。她一恍惚,怎么竟有好久没见的感觉。
“吃午饭呢。你呢?”
“我一个人在家,都没有饭吃。”他耍起赖来就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她笑出来,不理他,说:“我在家了。”
“回去了?嗯,也好。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七号吧。”两个星期的休假,又加上七天假期,她也是应该回去上班了。
“我到时候去车站接你。”
“好。那我挂了,饭吃了一半。”事实上她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一桌子人都盯着她打电话,她飞快的说:“到时候再见。”
才挂了电话,母亲就问她:“谁呀?这个时候打电话。”
她重新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顺口答道:“一个朋友。”
母亲没再问下去,大家接着吃饭。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小唯也七号回s市,你们到时候可以一起走。”
回?苏磬微微皱了皱眉,含糊其辞:“我还没买票,再说吧。”
江唯看着她,解释:“我回国后就去了s市,和朋友合开了一个室内设计工作室。”
她听得心不在焉,“哦。”
江唯又说:“回去的票我帮你买过了,这种时候的票很难买,所以干脆连你的也一起买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也好,那谢谢哥了。”
江唯一下子愣在那里,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下来,他难以置信的盯着她再自然不过的神情。她这一声,不止江唯,连江父和母亲都转过脸来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啊,除了那次戏弄他,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哥,也从不认为他是她的哥哥。
如今,她坦然的看着他们,笑着问:“怎么了?”
江父第一个醒悟,笑呵呵的打岔:“没怎么,没怎么,”给她夹了块排骨,说道:“小磬,你要多吃一点,太瘦了。”
她微笑点头。母亲没有说话,自顾自继续吃饭,但她知道母亲是明白的。
只有江唯,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都还是孩子,水火不容的阶段过去了,和平相处的感觉也不错。一开始,她叫不惯他的名字,总是叫他:“喂!喂!”
他郁闷的要纠正她:“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不要老喂喂喂的。”
她咯咯的笑:“反正你的名字叫起来也差不多,唯,唯,听起来像打电话,还不如喂,喂。”
后来,任她如何叫他,他都不理她,佯装生气的样子。
她无奈,说他孩子气。他还是不理她。
她一边笑,一边只好说:“好吧,那就叫阿唯吧。阿唯,阿唯,好不好?”
他喜欢她这样叫他。直到现在,他都仿佛还能听到她那时青春洋溢的声音,她凑在他耳边,轻轻柔柔的叫:阿唯,阿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