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苏家老宅的楠木大圆桌上铺着红色的金丝绒桌布。转盘中央洒蓝的瓷盆里养着水仙,抽着几茎细长的碧绿叶片,白色的花瓣拱着金黄的王冠状的花芯,雪白的鳞茎上还贴着小巧的红色福字。青花瓷碟沿着转盘边缘摆了一圈。
苏鸣诚坐在上首,脸色很是难看。梅蕴沁则小声催促佣人去大门口看一看苏君俨回来了没有。苏君俨的姑姑苏明敏坐在梅蕴沁的左手边,虽然绰号”铁娘子“,但她却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女人,看上去很是和善,并不像她的哥哥那般冷厉。顾峰则在劝苏鸣诚,“可能市里有什么事绊住了吧!”
苏鸣诚“哼”了一声,“鬼晓得他忙什么。年纪越大倒是越混账了。”
顾`澄盯着那红色的小小的福字,心里却是漫无边际的苦楚,似之这会儿一定和虞z在一起吧!那福字便愈发刺心起来。
墙角的花几上搁着一个紫檀匣子,里头是一座小型自鸣钟,匣子外面还刻着绿泥款识。自鸣钟的钟锤清脆一响,众人一齐望向那金碧辉煌的钟面,已经七点了。
苏鸣诚大力拍了一下餐桌,连乌木镶银筷子也跳了起来,“太不像话了,让一桌子的长辈等他一个,他架子倒真是大!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门口迎接他不成!”说完又转向妻子,“我说吧,你就晓得宠他,我看他这会儿十有八九和那个姓虞的丫头在一起。”
苏明敏素来很欣赏这个侄儿,听到这话,来了兴趣,“怎么,我们君俨谈女朋友了,是哪一家的闺秀啊,能得到我们君俨的垂青?”
苏鸣诚正要接话,佣人高兴地跑进来,“少爷回来了!”
苏君俨姿态闲散地扯开围巾,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坐在了顾`澄旁边。
“阿俨,怎么没把你的女朋友带过来给我们看看?不是舍不得叫我们给瞧了去吧?”苏明敏和侄子开玩笑。
苏君俨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旁的顾`澄,笑道,“姑妈想媳妇的话怎么不催催`澄?他可和我同龄。”
“他啊,天晓得他想什么。前两天听说有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向他表白,结果他把人家弄哭了,跑掉了。唉,像他这种性子,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享享清福噢。成天就晓得抱着那只虎皮猫。也就奇了怪了,从小到大,没发现他怎么喜欢宠物啊……”
“妈!”顾`澄有些窘,打断了母亲。
苏君俨心知肚明,不免对表弟有些歉疚,`澄,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唯独媳妇儿不行。对不住了。
苏鸣诚刚才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得了间隙,冷哼道,“你现在了不得啊,让满桌的长辈等你一个?不想回来就别回来,没人求你回来!”
“阿俨是有事才耽搁了。老苏,你少说两句,大过年的。”梅蕴沁偏袒儿子。
顾峰也在一旁应和着,“大家吃菜吃菜!”
众人这才拿起筷子。
顾峰留意到儿子最近状态一直不佳,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这会儿一筷子菜没动,酒已经灌下去两杯了。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忍不住轻声呵斥儿子,“`澄,犯什么浑,这是白酒,不是开水。”一面要夺他的酒杯。
苏君俨却拦住了顾峰,“姑父,我来陪`澄喝。”
顾`澄闻言陡然暴怒,一把拎住苏君俨的领口,“你陪我喝?你凭什么陪我喝?”
这突然的变故使得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间安静的只听见自鸣钟嘀嗒嘀嗒的走针声和顾`澄粗重的喘息。
苏君俨并无动作,眉目间依旧一派淡然,“`澄,关于虞z我没法说抱歉。”
顾`澄颓然地松开手,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清晰可见,“明明是我先遇到她的,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和你在一起!”
众人大为惊骇,怎么好像表兄弟两个喜欢上的是同一个女人?
苏鸣诚又惊又怒,霍然站起来,“君俨,怎么回事?怎么又扯上了虞z,她和`澄又有什么关系?你抢`澄的女人?这姓虞的丫头到底有多出挑,你们表兄弟两个居然都看上了那个丫头!我看她根本就是祸水,专门和我们家捣乱来的!”
“没有。虞z是`澄的学生。”苏君俨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
苏明敏虽然看着亲和,但只要关乎师道尊严,立刻沉下脸责问儿子,“`澄,你怎么回事?主意打到自己的学生身上了?”
顾`澄如今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了“不吃窝边草”的原则,错失了追求虞z的先机,此刻听见母亲的责难,心情愈加烦闷。
顾峰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君俨,虞z就是你那次带到我那里处理伤口的女孩子吗?”
苏君俨点点头。
顾峰露出饶有所思的神情,叹气似的说道,“是她,就不奇怪了。”
苏明敏追问丈夫,“你见过?”
顾峰看看还在喝闷酒的自家儿子,“去年秋天的时候,君俨的司机撞到了一个女孩子,他就抱着那个女孩去医院找我处理伤口。我从医这么些年,第一回见到如此硬气的年轻女孩子,她伤得不轻,血痂当时已经和她的牛仔裤粘在一起,是我硬撕下来的。整个过程她疼得直冒冷汗,但愣是一声都没哼。人长得也很有味道,气质也非常好,所以印象深刻。”
顾`澄不知何时放下了酒杯,脸上神情很是悲伤。
苏君俨默默地看着门楹上朱红的对联,上头还闪着金色团花,一只花抱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我有事,就先走了。”苏君俨起身欲走。
苏鸣诚本想再呵斥他两句的,但考虑到伤及顾`澄的面子,只得闭了嘴,朝儿子摆摆手,示意他要走快走。
梅蕴沁随着苏君俨一同出了门,天井里母子俩人静静地站着。苏君俨朝母亲抱歉地一笑,“妈,对不起,搅了这顿家宴。”
梅蕴沁宽容地拍拍儿子,“阿俨,妈知道这事怨不得你。”
“您赶快进去吧,外面冷。我也要去白云庵接她了。”苏君俨围好了围巾,准备开车。
梅蕴沁却将一个冰凉的镯子塞进儿子手里,“我本来还寻思着今晚你没准儿会带她回来,特地准备了这个当见面礼来着。你替我给虞z吧。”
苏君俨低头一看,是母亲陪嫁的那件羊脂玉镯,成色好,水头足,细腻光润,通体无糖色、石花、棉绺和水线,是和田玉中的极品。
“妈,谢谢你。”苏君俨知道这个镯子意味着什么。
“好好对人家,也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梅蕴沁说完转身进了屋。
苏君俨妥贴地收好镯子,坐进车里,朝白云庵驶去。
虽然是除夕,但庵里依旧清冷。
虞z正在客厢里誊抄捐香火钱的名单,苏君佩坐在她旁边,帮忙核对。
听见动静,厢房里俩人一齐抬头。
苏君佩朝弟弟笑了笑,“吆,我们阿俨接媳妇儿来了。”
“姐。”苏君俨笑喊。
虞z垂下了头,手里的小兰竹在砚台上舔了舔墨汁,便在黄色的账页上又写了起来。
苏君俨绕到她身后,“写什么呢?这么认真。不会又被罚抄心经了吧?”
虞z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在登记香火钱。”
苏君佩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对,将桌上的小磁碟往苏君俨站立的方向推了推,“桂花栗子糕,你媳妇儿的手艺,特地留给你的。”
苏君俨立刻端起碟子,“那我可得赶快尝尝。”
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唔,唔,味道真不错。又松又软,馅儿足,桂花香和栗子香一点没混。可惜少了些。”
“有的吃就不错了。”虞z睃他一眼。
“我去坐香了。虞z你抄不完就搁这儿吧,回头我给你补上。” 苏君佩交代完,一拐一拐地向厢房外走去。
厢房门也被她顺手带上了。苏君俨立刻凑到虞z身侧,握住她的左手,蹙眉道,“冷不冷,这儿没空调,写了这半天字,手都是冰的。”说完还朝她的手上呵了几口气。
虞z温柔地一笑,“还好。”
苏君俨从她手里拿过小兰竹,“我来吧。你给我报就行。”
虞z没和他争,将账本和砚台一并推给了他。安安分分坐在一边,负责报名字和数额。
虞z是端秀的簪花小楷,苏君俨却是游鸿似洒脱的行书,速度自然快多了。
“你练过柳体和赵孟\的字?”
苏君俨轻笑,“我练字可杂了去了,王右军、虞世南、欧阳洵、苏黄米蔡,连宋徽宗的瘦金体都练过,不过柳公权和赵松雪的练的最长,毕竟柳体正骨,赵体练形嘛。”
说罢,他将抄誊完毕的账页合上,从笔架上取了一只大兰竹,就着砚台将毛笔上的墨汁剔了剔,“这儿有宣纸吗?”
“苏书记,这儿可没人向你求墨宝。”虞z嘴上调侃着,还是找了张宣纸给他。苏君俨高深莫测地一笑,将毛笔塞到虞z手里,自己的右手再包住她的手,如同教小孩子习字一般。
苏君俨从背后拥着她,二人手把着手站在桌前。微微凝神,苏君俨握着虞z的手,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行字来:一生一代一双人。
又落了款识,似之无尤携手共书于白云庵,这才搁了笔。
然而苏君俨大概忘了纳兰容若的这首《玉堂春》上阕全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完全是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