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z刚上车,苏君俨就将一个保温杯递了过来。
虞z狐疑地看他一眼,“我不渴。”
“里面是中药,已经煎好了,你趁热喝掉吧。”苏君俨的声音淡淡的。
车里没有开顶灯,暗暗的,男子的声音像夜色里的风,拂在虞z的心尖儿上,她竟轻轻地抖了抖。
双手接过圆柱形的杯身,虞z将右手移到了杯盖上,微微用力,旋开了盖子,中药特有的粘稠馥郁的气息氤氲而出,植物的块根、果实、茎叶通通化为了这样一杯黑黢黢的液体。药汁反射着薄薄的光,如同一面小小的圆镜子,颤巍巍的,望久了,竟然叫人有一种头晕的感觉。
虞z赶紧低头,尖着嘴吹了吹气,才将两片薄唇凑到杯沿,屏住呼吸,吞下一大口,舌头触到药汁,只觉得沉沉的苦,还有钝钝的涩,不敢含在嘴里,只得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忍忍罢,还有几口。”还是疏淡的调子,虞z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含糊地应了声,捧起杯子,有些慌张地将余下的一气喝了个干净,除了中途略一换气,就没有停顿。
她正要拧好盖子,苏君俨的手却伸到她面前,掌心平摊着,是一颗糖。
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被隔在外面,虞z有些怔怔地盯着那颗包裹在绚丽糖纸的里的糖果,迟迟没有去拿。
“是话梅糖。”
细白的手指终于还是伸向了他的掌心,拈起了那枚糖果。一阵的剥糖纸过后,硬糖酸甜的味道逐渐漾满了口腔。
苏君俨发动了引擎,仪表盘在夜里闪烁着细弱的荧光,虞z看着黑色的指针,感觉硬糖在舌尖的舔吮下慢慢变薄变小,她本想用牙齿直接将其嚼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耐心地含在口里,直到它化作最后一丝甜意,在唇齿间弥漫不见。
熟悉的小巷就在眼前,两人一左一右下了车。苏君俨走在前面,虞z微微落后一小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苏君俨却已经转头,止住了脚步,正安静地看着她。他在等她。
虞z却觉得浑身被定住,无法动弹。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在心底不停地重复着。
驻足静默之中,谁都没有动。虞z觉得苏君俨眼睛里的光似乎在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的一颗心却悬了起来,努力平复翻滚的情绪,她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他垂着的右手。
苏君俨原本黯淡的眸色一下子迸出了亮光,他一把攥住她怯懦的左手,叹息似地说道,“你总是想逃。”说完,加大力气,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男子指尖的热力如同电流,咝咝流向她的心脏。胸口怦怦地跳着,大概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这心跳声似乎被无限放大,在静谧的巷道里回响,咚咚咚,怦怦怦。
黑咕隆咚的楼道里,苏君俨一手牵着虞z,一手拿着手机照明。手机的光线只能堪堪照三四级台阶,幽暗的空间自下而上是炽白、深灰和浓黑。
虞z摸出钥匙开了门,“你要,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这话她说的艰难异常,牙齿和舌头磕磕绊绊了半天才说完整。
苏君俨朝她微微一笑,“不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很自然地接了一句,说完却又有些忸怩起来。
苏君俨回头对她露齿一笑,“嗯,我会的。”
虞z关了门,靠在门板上,手按在胸口,仿佛惟有这般,才能平复剧烈的心跳。
收拾妥当,虞z蜷缩在被筒里,被子里很冷,她只得努力团成小小的一团,最大限度缩小与被子的接触面积。
“你总是想逃。”说这话时他眉毛微微蹙着,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疲倦还有一点伤感,也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楚,也不想去分辨。
嘴角自嘲似地扯了扯,当初李清佑追她,确实也费了不少的心思,以致于将她逼到了风口浪尖上,毕竟在旁人看来,经济学院学生会主席屈尊来追她这么一个貌不惊人,除了成绩拿的出手就无甚可圈可点的普通女生,她早应该扫洒相迎了。是啊,她难道不应该惶诚惶恐吗?为了那不相配的俯就!为了那高贵的垂青!为了茫茫人海里他投给她的爱慕的一瞥!区区一个李清佑,已经让她一度多了不少标签,诸如“爱装”、“喜欢拿乔”、“目中无人”、“自以为是”、“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现在倘使换成苏君俨,估计登上八卦版也不是什么遥远的事了。王子与灰姑娘?政坛新星与烟花女子?也许连她的那点家底——书香门楣的遗珠或者末路贵族的后代都会被从历史的故纸堆里翻检出来,供人恣意品头论足。
不,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现在的她只想要做一滴掩藏在大海里的水滴,默默地攒积着力量,一点点靠近她的梦想。
她和苏君俨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不可能,齐大非偶,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对于这个高不可攀的男人,她从来就没有起过攀附之意。现在这种胶着的状态,总需要有什么来打破,与其每日在欲念和理智之间斗法,不如就由她来亲手打破吧。
心里有了决断,虞z却并未感觉到轻松惬意,反而觉得心头一片雾霾,苏君俨的脸孔浮雕一般镌刻在了屋内寒凉的空气里,只要睁着眼睛,似乎就可以感受到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四面八方,无处不在。虞z狼狈地将被子拉高,遮住了眼睛。桑蚕丝的枕套垫在脸颊下面,阴凉无比,虞z翻了个身,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慢慢濡湿成铜钱大小。
“书记,这是您交代我找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高樊将一沓档案递给苏君俨。
原本闭目养神的苏君俨这才睁开眼,他接过档案袋,解开缠绕着圆片的白线绳,抽出了其中的纸页,细细翻阅起来。
“常耀江倒真是个痴情种子,居然独身到今天。”苏君俨修长的手指翻着纸页,眉尖却不易察觉地拢了拢。
高樊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得含混道,“想来是曾经沧海吧。”
“何世祥。”苏君俨咂摸一般念了几遍,霍然抬头看住高樊,“这个名字好生耳熟,是不是在哪里碰到过?”
高樊略一思索,“前几天招商局的龚局做东,想请您还有钱市就蔺川的三资企业的前途交流沟通一下,作陪的是市里几个规模较大的投资商,其中就有虞小姐的生父何先生。不过当时您就让我推掉了。现在是否需要我和龚局重新交代一下?”
苏君俨手指随意地在桌角敲了敲,淡淡道,“不用。既然我不去,钱国璋应该也不会露面的。对了,卫生检疫那边目前有没有消息?”
高樊的声音沉了些,“还没有什么进展,说是病毒库里根本就没有这种病毒,目前比对下来,估计是某种感冒病毒的亚种。”
“看来市里还要继续封锁一段时间的消息。”苏君俨眉宇间浮现出浓重的倦色。
高樊小心觑了他一眼,说道,“书记,你也要保重身体。”
苏君俨微微一笑,“我没事。你去忙吧。”
迫近年关,手头上的事情特别多,年终总结,评比检查,心里头还惦记着一个虞z,苏君俨简直分身乏术。
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一口茶水,昨晚虞z俏生生地倚在门上,结结巴巴地挤出那句邀他进屋坐坐时候的局促的模样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苏君俨好心情地勾起了唇角。抬手看看腕表,再过些时候又可以看见她了,真好。
虞z站在九重天的避风处,一张清水脸隐在夜色里,似乎隐隐带了点蓝色。天上的月亮有些发赤,还带着毛乎乎的晕边,远远看上去,像一滴硕大的红泪氤氲开来似的。她紧了紧大衣,抱着自己的肩膀,有些焦躁地等着苏君俨。
苏君俨从车里出来,远远就看见了虞z黑色的皮靴和大衣下摆之间的一段空白,可不就是一段空白,她大概只穿了丝袜。蹙了蹙眉,苏君俨走近了些,这才发现她竟没有穿丝袜,短短一截雪白的大腿就这样暴露在外面,那青色的静脉,隐藏在白皙肌肤之下的青色静脉,极淡极浅,却像不知名的牵藤植物,缠缚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要说点什么,虞z却跺跺脚,“好冷啊,快上车吧。”一面快步走向沃尔沃,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因为坐姿的缘故,她大衣的下摆又缩了一寸,那裸/露在外的腿,精致的膝盖骨,衬着车内的晦暗,不知怎么的,让苏君俨联想到了黑色天鹅绒上搁着的什么白玉制品。却又不准,不是玉那种清透的白,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白得让他无端觉得压抑。
保温杯这一次是悄无声息地递过来的,虞z接在手里,杯身明明没有温度,她却觉得接过来的是沉甸滚烫的一颗心。手心里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杯盖居然旋不开来。
还是苏君俨帮她拧开,也许是她多心,她只感觉苏君俨的眼光带了点探究的味道,心慌气短里她唯有将头仰起,将苦涩的药汁往嘴里灌。咽下最后一口,她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幸好没有呛着。
依旧是一颗话梅糖。糖纸的哔剥声脆而响。棕黄色的糖果含在嘴里,虞z只觉得心头烦恶,牙齿微微用力,喀擦一响,硬糖从某个中心破碎,四分五裂成不规则的小块,散布在她的口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