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座木棚倚山而建,错落有致,门庭若市,往来的武林人士络绎不绝,明教弟子皆着孝服,面色凝重,张无忌与殷野王跪于灵堂之侧,木然地向前来祭拜的英豪行谢礼,杨逍与范遥自是代张无忌主持丧礼,招呼往来群雄,形容疲倦。
“掌门人。”静玄面露忧色,周芷若抬手止住她即将脱口的言语,眺望不远处明教木棚的墨色明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她轻声道:“师姐,芷若自有主意。”尔后朗声道:“峨眉弟子听令,轻举妄动者严惩不贷。”
周芷若一行不过十余人,宋青书碍于身份特殊未能同行,丁敏君假借身体不适推脱,周芷若自是不会勉强,至于赵敏,周芷若轻蹙眉头,即便二人亲密如斯,她依旧看不真切她,赵敏好似镜中花,水中月,那个自幼高人一等的皇家郡主,太过深沉,背负的太多,思虑的亦太多。
天际现出一抹亮色之初,周芷若便起了身,赵敏睡得极不安稳,紧攥住周芷若的里衣袖子不愿松手,瞳孔中迸出的温柔之色仿佛是自然的水到渠成,赵敏不是那董贤,周芷若也不敢自诩为汉哀帝,割袍断袖一事未免粗鲁,周芷若温婉而笑,轻盈的吻落在赵敏光洁的额头之上,解开系绳,空余那件染着冷香的里衣伴在赵敏身侧。
周芷若一袭青衫立于床边,心底泛起涟漪,凝望着心上人的模样,直到门外传来静玄的走动声,方才如梦初醒,轻轻叹息了声退出了房间,她知晓,赵敏早已苏醒,自她宽衣时那人紊乱的呼吸是最好的坦诚。
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罢。赵敏不急,周芷若亦不躁。
“来者何人!”明教弟子上前阻拦,静玄上前行礼道:“峨眉掌门率门下弟子前来凭吊白眉鹰王。”
几位明教弟子面面相觑一阵,峨眉掌门周芷若,在明教既是禁忌也是茶余饭后隐晦的谈资,濠州婚礼,张无忌为赵敏弃新教主夫人不顾,毅然离去,尚有许多明教弟子未得见周芷若真容,此番竟在如此情形下得见,不免讶异,静玄喝道:“这便是明教的待客之道?我等千里迢迢而来,岂是让尔等当猴戏耍的?”
“对不住!”一位明教弟子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疾步跑回通报,那弟子抱拳道:“有劳周掌门及各位师太,招呼不周,鹰王突然辞世,明教上下难免悲痛,失礼之处希望周掌门见谅。”
“无妨。”周芷若沉着脸,负手往灵堂方向走去,一众弟子慑于周芷若的有言在先,敢怒不敢言,纷纷对明教中人嗤之以鼻。未到灵堂,但见三十余少林僧人被赶出木棚,殷野王披麻戴孝,挥舞着哭丧棒追了出来,架势凶猛难掩憔悴,少林弟子且让且退,狼狈不堪,“秃驴,猫哭耗子假慈悲甚么?!”
周颠更在一旁附和大骂道:“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为首的少林僧双手合十,大唱佛号,“阿弥陀佛,方丈听闻鹰王离世,惋惜非常,方才命我等前来拜祭,念经超度,殷施主的心情贫僧能理解,既然施主不愿见到贫僧,那我们即刻离去,还望殷施主及张教主节哀顺变。”
“滚!”殷野王把哭丧棒舞得虎虎生风,几名僧众躲闪不及,僧袍被划开几道口子,三十六名少林僧默然离去,殷野王瘫坐在灵堂门口放声大哭。周颠蹲在他身边急得抓耳挠腮,待周芷若等人走近方才恍然,“周姑娘?”
映入视野的是青色短靴,殷野王缓缓抬头,一副颓败模样,“这不是峨眉周掌门么?有何贵干?”
周颠一跃而起,横过身阻住周芷若去路,“周姑娘,啊,不,周掌门,虽说濠州那事,教主是对不住你,可现在鹰王刚去世,要找教主算账也不急在这时罢?”
“周先生莫不是误会了甚么?”周芷若口吻平静,“芷若此行只是为了吊唁鹰王。”周颠愣在原处,周芷若越过他,长驱直入,“殷前辈,节哀。”
殷野王绷直的身子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小声道:“多谢。”
峨眉派的到来搅乱一池春水,引起灵堂内小声喧哗,杨逍俗务缠身未能及时相迎,不大的木棚里一片窃窃私语。杨逍见张无忌直愣愣地望着周芷若,长叹一声上前恭迎,“周掌门远道而来,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杨左使客气,得知鹰王仙逝,实在突然,只能亲自来上一柱清香聊表心意。”此言一出,木棚内更是一阵哗然,未来得及离去的武林人士纷纷交头接耳,周芷若恍若未闻、未见,径自接过明教弟子递上的香火,躬身三拜方才交予那名弟子插入香炉中,杨逍轻声道:“周掌门舟车劳顿,如蒙不弃,可留在此处喝一杯薄酒,让教主一表谢意。”
张无忌轻“啊”了一声,神情尚有些呆滞,跪在蒲团上对周芷若行了谢礼,“杨左使所言极是,周掌门若不嫌弃,便留下,无忌感激不尽。”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自始至终,周芷若目不斜视,有礼有节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转身时,她道:“张教主,请节哀顺变。”
张无忌心头大恸,寂然不语。
酬谢宴并不丰盛,多是些斋菜,连酒也是素的,席间没有相谈甚欢,无论虚情假意,皆是沉痛的样子,张无忌为尽地主之谊,举杯扬声道:“外公白眉鹰王高风亮节,威名远播,生前顶天立地,身后必定早登极乐,在座诸位英雄豪杰有心,前来凭吊,无忌心存感激,往后若是用得到无忌的地方,无忌定当尽心竭虑,多谢!”
“张教主言重了,我等受鹰王之惠,他老人家离世,我等理应如此。”
其后张无忌又敬了几杯酒,但见周芷若只身一人,于崖边茕茕孑立,叮嘱杨逍几句便提起轻功跃到她身侧,周芷若不为所动,张无忌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道:“周姑娘的出现,实属无忌意料之外。”
“武林中的老前辈辞世,于情于礼,芷若皆应前来,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是落人口实,不仁不义?”
“你又何必……”张无忌张张嘴,轻声唤道:“芷若,我……”
“掌门!”一名峨眉弟子打断张无忌的话,附在周芷若耳边私语一番,周芷若倏然变色,厉声道:“此事当真?”
“弟子不敢欺瞒……”峨眉弟子语带惧意,周芷若长袖一甩,疾步而走,朗声道:“张教主,芷若尚有急事,擅自离席,望张教主海涵,明教谢意,芷若铭感于内!”
张无忌怔在原地,鼻翼间流窜过一阵冷香,佳人却已不在原地,回到席间,峨眉弟子走了个干净,顿时怅然若失,头疼欲裂,杨逍担忧张无忌,道:“教主若身体不适,可先行回去歇息,属下自会招待。”
张无忌不再推辞,谢过杨逍回了独居的木棚。木棚简陋,仅有几张桌椅和一张床,一进门,张无忌便警醒起来,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香气,奔至床边,大喜过望,赫然正是赵敏!
“敏敏,你怎会在此?”
“张无忌,还不快替我解开穴道?”赵敏凤目圆睁,口气不善,“我会躺在这里真要多谢张教主座下的青翼蝠王。”
“韦蝠王?”张无忌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依言替赵敏解了穴,待赵敏坐起身活动身子方才你追问:“韦蝠王怎会点了你的穴,还把你送到我的房间?”
赵敏道:“你问这么多做甚么?我不是答应过你会来找你么?”
张无忌见赵敏似有难言之隐,当真不再询问,殷天正溘然长逝已令他伤神,周芷若的来去随意更是令他感怀,如今赵敏的从天而降却像及时雨,雪中炭,胸口一暖便欲抱她,赵敏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巧妙地躲开了这个拥抱,坐在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我听说殷老前辈去世的消息,你切莫太过伤心,别忘了你义父还等你去救呢。”
“我省得。”张无忌知晓赵敏的躲闪,又尴尬又难过,“义父还未救出,外公先离我而去,我更要把义父救出来才对得起外公在天之灵。”
“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有头绪了么?”赵敏抿了一口茶水,苦涩的感觉在舌尖蔓延开,凉意窜到心底,扯出一片唤作周芷若的思念,她放下茶杯,望向张无忌,“救狮王的方法,想到了么?”
“一筹莫展。”
“故技重施如何?”赵敏道,“我这里还有些十香软筋散……”
“不妥,变数太多。”张无忌摇头,“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唯一让我安慰的是,敏敏又回到我身边了,无忌安心许多。”
赵敏笑道:“我可不是诸葛亮,也不是甚么灵丹妙药,至少,我也想不出救你义父的法子。”
张无忌轻轻握住赵敏的手,道:“我总觉得,只要敏敏在,所有的事,都会迎刃而解。”
赵敏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茧及暖暖的温度,甚至是张无忌笑容背后满满的信任,她也笑了,冰冷而残忍,“张无忌,若我是杀你表妹,夺走倚天剑、屠龙刀的人,你可还会对我这么好?”
张无忌清俊的面容渐渐扭曲,似是痛苦不堪,眼睛微红,他道:“敏敏,若是我下得了手,你早就死了。”
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背信弃义,即使背负千古骂名也甘愿赴汤蹈火的,属于张无忌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