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掌舵向西行驶数里，赵敏趴伏在船舷上眺望，灵蛇岛旁波斯船只已小不愈尺，当即心安许多，三千青丝经过连日奔波稍显凌乱，苍白的脸颊染着无限倦意透出些狼狈，与往日容光焕发的绍敏郡主相去甚远。
“这儿凉，进去吧。”赵敏肩上一沉，周身被一件狐裘披风裹住，周芷若不知何时已立于赵敏身侧，灵活的手指将披风的系带打了一只漂亮的活结，“进去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芷若……”赵敏心头微醺，反手握住周芷若的手贴在小腹的伤口上，如玉石一般的凉意让赵敏颤了一下，周芷若“呀”了一声想抽回手却被赵敏握得更紧，“陪我看会海吧。”
周芷若心知赵敏的执拗，掌心触着她呼吸的起伏，因着那份温暖而温暖。赵敏沉静的时候显得睿智而内敛，由不得周芷若不怦然心动，配合着掌心那一起一伏的触感，满足感和幸福感排山倒海，充斥着周芷若的胸臆。耳边轻微的风声仿佛都变成了赵敏的呼吸，这便就是爱了么？
“芷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大海，自小学习四书五经，骑射武艺，为了大元的基业四处奔走，到底忽略了多少类似的胜景。”
“敏敏，如果此次安然无恙，我陪你四处游玩可好？”
“自是极好，有芷若陪我，去哪里都很好。”赵敏眸光流转，滑过周芷若极尽温柔的眉眼，“我会给你所有最好的，所有你想要的最好的，哪怕是这个天下。”
赵敏微微眯起的双眼闪烁着掩饰不住的野心和霸气，让周芷若心慌，“敏敏，我想要的只是你，有你就是最好的了，那个天下……”
“芷若，你有过抱负吗？”赵敏轻轻摇头，目光飘远，“我与你师父其实是一样的，她的梦想是收复河山还汉人的天下，而我，敏敏特穆尔的抱负，则是成就一番大业，如我父亲一样，不用仰人鼻息，贝罗阿鲁欠我的，我会一一讨回来！”
“敏敏，你很崇拜你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就像一个神话，手握重权，在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周芷若依稀记得许多年前船舱中那个呵护妻儿如至宝的男人，英挺威武，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与赵敏谈起天下时的神采如出一辙。
“我的父王就像这大海一样，可以悲悯，亦可以无情，但他永远都是一个好父亲，他就是我追寻的方向，他的雄才伟略，他的一切一切，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
英雄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帮衬。
“敏敏……”周芷若心口微涩，“你……”
“芷若，你瞧，那金花婆婆果真背影曼妙，谢老爷子说得没错，果然不负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
周芷若顺着赵敏所指，黛绮丝倚在船头，孱弱得如一株扶柳，可以遥想当年光明顶上，碧水潭畔，紫衣如花，该是多么让人倾倒的一幕。周芷若眼神一黯，赵敏，你对我的情意，可也是模仿你的父王吗？你是英雄，只要是美人都可以吗？
黛绮丝似是有所察觉，晶亮的眸落在赵敏与周芷若身上，周芷若倏地收回手，回暖了几分的手经海风一吹，凉意钻进心底。
“义父。”张无忌搀扶着谢逊走上甲板，“波斯明教遵诺言并未追来，此去灵蛇岛已经百里，我们可以放了他们了吧？”
谢逊点头首肯，张无忌解了平等王等人的穴道，放他们跃入拖在船艄的小船中。妙风使道：“这圣火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也请一并交还。”
谢逊怒道：“圣火令本就是我中土明教教主令，如今也算物归原主，怎可轻易还你？”
张无忌见妙风使絮絮叨叨不止，抬手制止道：“我们便是交给你，你本领太低也保管不住，还会被外人夺走。”见妙风使惊疑不信，便真将圣火令交予他，“那我们便试试罢。”
妙风使几招便败下阵，不敌张无忌，圣火令被夺走，接连数次，面如死灰，“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流云使拉断船缆，大小船分离，三使眼中均是怨毒之意，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张无忌吃了一惊慌忙转舵。
赵敏与周芷若奔到黛绮丝落海之处，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拥了上来，接着不远处又涌起一股血水，顷刻间六股血水涌上，赵敏皱眉不语，周芷若惊道：“为何会这样？”
“看来那些波斯人还未死心。”赵敏取下背后的倚天剑，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哗啦”一声，黛绮丝从海面上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揪着一名波斯人的头发，泅水到船边，借铁锚使力跃上甲板。还未等众人出口询问，船尾一声巨响，被炸了一个大洞，船舵飞得不知去向，海水滚滚涌入船中。
黛绮丝与那俘虏用波斯话对答数句便一掌击碎那人的天灵盖丢入海里，“我只发现他们凿船，没想到还在船尾绑了炸药。”
此时波斯三使的小船已经驶出好远，黛绮丝水性再好也鞭长莫及。众人黯然相对，死亡的阴影霍然罩下。
赵敏忽然牵起周芷若的手，粲然一笑，情意绵长。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吧。
黛绮丝三两步跃到倚在舱门边的小昭身边，握着她的双肩叽里咕噜向她说起波斯话，小昭亦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小昭别过脸，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
“芷若，你猜，她们在说甚么？”
“敏敏，也只有你才能在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还关心这些了。”周芷若莞尔，小昭脸上的红晕还未退散，“小昭姑娘似是在害羞甚么。”
“她与张无忌朝夕相对，怕是有了心上人。”话音刚落，小昭果然往张无忌的方向瞧了一眼，赵敏得意之色更甚，“芷若，你怕与我一起死么？”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何足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敏敏，虽然我们还未白头，却也相伴到死去了。”
船身渐渐下沉，张无忌抱起殷离，周芷若抱着赵敏爬上桅杆，而黛绮丝正与小昭相拥而泣，赵敏道：“金花婆婆和小昭能在死前与亲人重逢，也算无憾了。”
“亲人？”周芷若美目圆睁。张无忌与谢逊均也一脸不解。
“你们瞧，小昭与婆婆的相貌可像？再看她们亲密的样子，我有理由怀疑，她们有血缘关系……”
远处海面忽然帆影点点，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黛绮丝朗声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我虽一介女流，也指一人做事一人当！张教主和谢三哥对我恩重如山，黛绮丝在此谢过了！”说完盈盈拜倒。
大船渐渐驶近，炮口全部对准沉船的桅杆，智慧王得意非凡，“尔等降不降了？”
张无忌刚要开口，被黛绮丝以眼神制止，高声对智慧王说了几句波斯话，智慧王一怔，两人对答数十句，连大圣王都接口相询。又说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过来，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过去，你们先等等。”
远远望见黛绮丝携小昭和众位宝树王说话，座船却不断下沉，桅杆一寸一寸低下，谢逊长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错识了韩夫人，你错识了小昭，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时忍一时之辱，再伺机逃脱，无忌，你是一教之主，身负重任，驱除鞑子恢复汉室江山，一旦有机会，切忌不分轻重，自己逃脱吧！”
张无忌沉吟不语，赵敏呸了一声，“自己性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
周芷若道：“我相信小昭姑娘不是那种人，咱们且再看看。”
忽然听得大船上波斯人齐声高呼，赵敏等人大吃一惊，凝目望去，但见十余艘波斯船的人一齐拜伏下去向主船行礼，主船上诸位宝树王也均是伏在船头，中间椅子上端坐着一人，赫然是小昭的样子。赵敏等人惊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只是喊声中透着喜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小船又划了过来，船中坐着小昭，她低垂着双目，待靠近了才勉强引起笑意，招手道：“公子，各位皆可放心，不会再有人为难了，请诸位随我去大船。”
“小昭，你做了明教教主？”赵敏炯炯盯着小昭，不容小昭闪躲。
小昭复又低下头，并不回答，过了片刻，抬首时已是面泪痕，众人不再加问，随着小昭去了主船，离主船还有十余丈，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向教主行礼。
“诸位都去稍事休息吧，公子，小昭想与你单独谈谈可好？”
“好。”张无忌面色透着不忍，随着小昭进了一间珠光宝气的内舱，却见小昭径直从内室取出一套短衫裤和一件长袍，楚楚道：“公子，小昭服侍您更衣。”
“小昭，你已是总教教主，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属下……”
“公子，这是小昭最后一次服侍你了……以后……没有机会了……”小昭深深看着张无忌，似是想要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张无忌黯然神伤，配合着小昭如往常般换好衣衫，小昭轻轻系着衣带，语气闲适，“公子，小昭有事相求。”
“何事？但说无妨，无忌能办到的定当竭尽所能。”
“小昭自去中原，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就是小姐，她待小昭极好，就像公子待小昭一样好，请公子一定要照顾好她，帮助她找到幸福，可好？”
“不悔？”张无忌一愣，“好，我会照顾好不悔妹妹，替你转达你的好意。”
“不必！”小昭拂了拂张无忌的衣袍，整好褶皱的地方，“不要告诉小姐刚才我与你说的话，只告诉她，小昭很好，足矣。”
“小昭，若你不愿去波斯，我大可以……”
“公子，小昭愿意的！”小昭退后一步，睫毛上还残存着湿意，“用小昭一人换大家平安，真的很好，我会让人送你们回中土。”
张无忌动容，伸手想将小昭抱入怀中，小昭知张无忌用意，又退两步跪下，“公子，小昭多谢公子这些时日的照顾，请务必看着小姐幸福……”
赵敏与周芷若被人带到一间精美华丽的船舱，稍事休整，镜中又是两位绝色佳人，周芷若替赵敏梳理着长发，细致周到，赵敏忽道：“芷若，你说，小昭会和张无忌说什么？”
“你又要猜测？”
“唔……她即将远赴波斯，此刻应该是交代最割舍不下的事情吧？”
等众人休息完毕，小昭吩咐下属准备好船和干粮，谢逊抱着殷离先行过船，周芷若依旧抱着赵敏跃入船里，小昭将张无忌送到船边，望向赵敏与周芷若，道：“公子可是喜欢赵姑娘？”
张无忌面色一红，眼神慌乱，“小昭何出此言？”
小昭轻笑，“如果赵姑娘，周姑娘，殷姑娘都对公子有意，公子又当如何自处？”
“这……”张无忌摇头，“我尚不知。”
“公子好好考虑吧，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小昭愿君福体康宁，一切安好。”
张无忌最后望了小昭一眼，将她的容颜刻进心底，笑意盈盈的蓝衣少女，真的成为绝代佳人了。
只听主船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俏然立于船头，望向中土方向的目光痴恋，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小昭自胸口衣衫内掏出一张带有余温的字条，展开，被风吹得摇曳不止，娟秀的字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不悔之心，可昭日月，不悔，我永不后悔。
不悔，千帆过境之处，我再寻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