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正是少年风流时——宋之徽云:因为你,已在我的心上!
内监宫女听见异样声响,提着琉璃灯,如云一样拥挤过来,正看见两位命妇颤颤悠悠抖索,如筛子一般,摄政大人脸上浓云密布,哪里有一点往日里的从容,竟是“眉目狰狞”可以形容。
摄政大臣似笑非笑,疾言厉色:“把她们两个,给我拖出去喂狗!”
宋之徽虽然从不忌讳沾上人命,对待对手,杀伐之间,也从来不会手下容情,但却不是把怒火发作在妇孺之上的个性,因此,方才的那句话,不过也只是他在气头上的盛怒之语。
满园围过来的内监宫女,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
摄政大臣眉目之间,俱是清凛,再也不看旁人一眼,径自就往回走,长廊两侧,灌木深深,一处芙蓉树丛底下,宁静深幽。
宋之徽隐约瞥见一角熟悉的裙影,心中不由地一动,顿时停下脚步,他微微摆手示意,接过了内监手中的一盏小小琉璃灯。
内监宫女诧然地看到,摄政大人的脸色,瞬间从清凛转至柔缓,匆忙无声退开。
灌木深深,芙蓉花开了整个枝头,把树枝压得低低地垂下,芙蓉树下,有一张石制长椅,此处深幽,只能够听见草叶被风吹拂的婆娑声。
宋之徽借着星月的光辉,隐隐绰绰可见长椅之上,躺着一个身着玫红色罗裙的少女,可不正是顾妩。
幽深的夜色中,她的侧影极纤柔娇弱,正面朝着椅背,向内侧躺,头枕在一束芙蓉花的花瓣上,如云的乌黑鬓发堆积在一起,衣上裙角,都落满凋零的芙蓉花瓣,呼吸柔缓细密。
宋之徽再走近,只觉得满园芙蓉花的馥郁浓香翻滚起来,他细细地辨别出她常用的蔷薇香气。
宋之徽高高挑起琉璃小灯,挂在芙蓉树枝上,低头趋近她,闻到她呼吸间吐纳出的酒香,许是方才,她因为不开心饮了一点酒。
已经夜色深重,芙蓉园又靠近宫河,水气氤氲弥漫,天空中已经起了薄雾,琉璃灯微弱的光晕下,宋之徽可以看见顾妩的发髻鬓角,似也被雾气沾湿。
他轻轻在长椅的空隙之处坐下,温柔地挪过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手心,低低地唤了一句:“妩妩,快醒醒,你的头发湿了,我们回家去睡!”
她察觉到动静,有一点从酒酣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意识不清醒地“嗯”了一声。
宋之徽看着她,顾妩闭着眼睛,长睫轻眨盈动,浓密眉睫间也沾了水雾,盈盈的,似有微光,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就势轻轻啄住她的唇,只感觉她的唇上凉凉的,软滑轻柔,酒香实在甜郁,辗转着舍不得离开。
在□□上,宋之徽向来霸道,直到听见顾妩被他的纠缠弄得呼吸紧促,才依依不舍地站起,他还在懵然的恍惚中,被半醒半睡中的顾妩揪住衣角。
她的声音低低的软弱,叠声急促:“哥哥!哥哥!哥哥……你不要走!”
她叫顾伞“三哥”,叫顾长“大哥”,纵然是亲密,又哪里有这样柔情婉转的时候。
宋之徽的一颗心,突然从旖旎动情,霎时冰冷。
这一年多来,他多是杯弓蛇影,如履薄冰,他在她身上,用尽了一切的手段,果真用了可以再建起一个王国的心思,才有这一年来,有她厮守在身畔的甜蜜时光。
他爱,他先爱,他爱得多,他对她内疚,因而在与她的这一段里,他卑微!
宋之徽有一万个借口,想转身就走,只是脚下重重的,舍不得迈开步伐,依着浅浅的琉璃灯光,可以看见顾妩脸色酡红。
她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心好痛,心好痛……”
宋之徽只有屈服,他在她身上,从来屈服惯了,大约也不算什么。
宋之徽心思复杂,咬紧牙关冷笑,待开口,却是柔声:“哥哥不走,你放心,哥哥没有死……”轻轻地揉着她的胸口,“乖,不要怕!”
她总是要在噩梦里,心痛好久,才茫然无措地醒过来,满额头都是汗,像是死了一场一样,惶恐地盯着宋之徽发愣,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堪堪地扶着她坐起,佯骂,来掩饰方才的情形:“妩妩,你喝醉了,是不是困了?来,我们家去……”
顾妩心中咯噔一动,激灵灵地突然站起,神情焦急,语调急促:“宋之徽,宋之徽,是不是已经献过花了?糟糕,三哥说不准要生我的气!”
宋之徽抱着顾妩转身。
灌木尽头,空空的长廊之上,只站了顾伞一人,他一袭紫色绯衣,只静静地盯着他们两人看,神情复杂。
宋之徽心中一跳,怕顾伞看到方才的情形,只是顾家留下的几个儿女,本就知道一年前的隐情,因此也不算什么大事。
“啊,三哥!”顾妩好像被烫到爪子的小猫,心急火燎地唤了一句,抢过长椅上那一束已经被她给□□得皱巴巴的芙蓉花,苦着脸,讨好地笑,“三哥,都怪我……不知不觉枕着花,睡着了!”
她拖着长腔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噩梦中不自觉的惊心,宋之徽松了一口气。
顾伞看着且走且笑走向自己的顾妩,方才好大的一番动静,听说摄政大臣盛怒,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从众人的口中,知道宋之徽大发脾气的缘由,议论顾妩的那两位命妇太过于刻薄,然而所嘲讽的,未必就不是事实。
只是顾妩,又怎么能够嫁给他?
顾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心中只觉得痛,与他的五妹顾妩同年纪的少女,若不是娇养在父母膝下,就是方新婚燕尔,幸福偎依在夫君怀中,他的小五,却要承受着这样的苦——宋之徽虽然宠她,但是……
方才,内监宫女全部散去,顾伞独自一人,站在长廊之上,看着宋之徽俯首吻她,也觉得情境旖旎动人,隐约听见他的小五,在酒酣中做起噩梦来,听着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心痛”,又不禁心如刀割。
“三哥怎么会生小五的气?”顾伞接过她手中的花,强装出笑容,余光瞥及宋之徽,欲言又止。
欧阳写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宋之徽冷着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一对言笑晏晏、亲密无间的顾家兄妹,摄政大臣的表情不愉悦至极。
宋之徽遇见顾妩,从来就霸道,怕是连话都不想让他们两兄妹俩多说一句。
欧阳写拽了拽宋之徽的衣角。
摄政大臣眸光凛凛一扫,没有好气:“干嘛?”
欧阳写苦着脸:“宋大人,你太拘束着顾妩了!她一准不快活……”
宋之徽略沉思,不发一语,静静随着欧阳写退出几十步远,装作若无其事,旁视风景。
清风打在芙蓉树叶上,发出“唰唰”声,落了半树凋零花苞。
顾伞看着顾妩,她的鼻尖有微微的红,洁白脸庞似有雾气,想起方才她一阵一阵呼痛的情形,就痛彻心扉。
他的语气里,全部是无力感:“小五……你气大哥吗?”
顾妩微微颤栗一下,语气更显软弱:“不气……我真的不气,我知道大哥也是为了我们家好!”
一定是为了保全顾家,她的大哥才会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宋之徽的。
顾妩看着顾伞,神情间有点恋恋不舍:“后天授官以后,三哥,你真的就回博陵吗?三哥,你会做什么官呢?”
“大约是回家修撰江南民俗史……”顾伞神色一黯,他从不曾期望过留在京都,少时的野心也已经淡去,早就没有了闻名显达的功利之心,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耳语,“状元也罢,修撰也罢!我进京来参加秋闱,只是借口,三哥想你了!”
他小时的梦想,虽然是蟾宫折桂,光耀顾家,只是对比那一些声名,他只想念他受苦的五妹,念想着她在一座金玉雕成的囚笼里生活的苦楚。
“明天,三哥就带你走,不等授官了。我们到云南大理去,那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三哥要看着我的小五,嫁一个平凡的夫君,生儿育女!”
顾伞曲意压低的声音,一个词,一个词,漏入顾妩的耳中,她不禁一颤,不自觉地就去瞥了宋之徽一眼。
不过只是一眼,宋之徽灵敏地抓住了她的异样。
他在她身上用心久了,因而,于她,不过轻微举动,他就会略有察觉。
宋之徽轻皱的眉头,突然紧锁,唤过司马战,低声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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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府,已是入夜,顾妩沐浴完毕,穿着空荡荡的睡袍才迈出门,下一瞬,已经整个没入宋之徽的怀中。
他紧紧抱着她,丝质的睡袍轻滑,他几乎要抓不住她。
宋之徽抱着她步过门槛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急促,不过走了几步,就把她放倒在卧房的床上,半压上去。
她方沐浴完毕,不着脂粉的脸上肌肤莹润,宋之徽只觉得入鼻都是她清香的气息,伸手,不紧不慢地在她的背上抓挠着,若无其事地佯问:“妩妩,方才跟你三哥好一阵叽叽喳喳的,说什么了,那么有趣?”
宋之徽只觉得身下的顾妩僵了一下,不过僵硬了一瞬,随即,她柔柔地软声呼痒,就势撒娇起来。
“三哥说了明天带我回家玩!后天,他授了官,就要回博陵呢!听说我三哥的官职,是修撰,对不对,宋之徽?”她仰起脸,甜蜜蜜地笑看着他,“别闹!我痒!今天好累,我要困了!宋之徽,你快点回房去,夜深了!”
她从来会演戏,笑得越甜,就越掩饰。
“对,夜深了!更深夜阑兮,正是少年风流时!”他低低伏在她的耳畔,唇瓣时不时地就刷过她的耳垂,声音沙哑,带着蛊惑,“不要赶我,妩妩,我要风流……”
顾妩明明知道,他耳鬓厮磨之外,再无其他,这一次,也不过只是用荤话招惹自己而已,依然被他撩拨得耳畔发烫,脸上顿时飞满红霞。
宋之徽的手,突然从她的腰间滑到她的胸前,她以为他要摸她,顿时一动都不敢动,浑身瘫软下去,期期艾艾地抗拒:“衣服很薄,宋之徽你别……”
“冷夜美人秋衫薄,正是少年轻薄时!我要是不轻薄,岂非辜负了这轻薄的秋衫!”宋之徽调笑,指尖隔着帛绢,在她的胸口处轻轻滑动,却是写起字来,一笔一划,隐约像是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宋之徽的声音,带着一点怪异,像是用力地压抑着什么,“妩妩,你念……”
“宋……之……徽……”顾妩不知道他的心思,依言低声念出。
“之”字简单,“徽”字复杂,他的喜怒难测,从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难以定义。
宋之徽一手抱紧她,静下来的另一只手,只覆在她的心窝处不动,感觉她在他掌下的心跳,急促起来,“怦怦”地击着自己的掌心,心思百转千回——
对,就这样,妩妩,把我的名字记在心上!
你是想逃走吗,妩妩?
这一片江山,如今已属于我,实在抱歉,你插翅难飞。
我本就一厢情愿,宁可等不到你的回报。
你还忍心不发一语,就打算远走高飞,无情地把我变成行尸走肉吗?
你可真是狠心!
顾妩对这突然静逸下来的气氛,心觉不安,误以为他生气——没有得到自己的回应,伸手,探向他的胸口,转身直视他,柔声安慰:“宋之徽,你别变扭了,我这就写字!”
“不,妩妩,你不用写!”
因为你,已在我的心上!
宋之徽两手合掌,紧紧覆住她伸出的手,觉得她的指甲长长了一些,但是不要紧,他从来有耐心,不吝啬于亲手,把她蠢蠢欲动的爪子一根一根拔去。
——因为你,已在我的心上,我又怎么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