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罗靖和醒来的时候,亓云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伸手摸摸亓云的脸:“真糟糕。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挨老爸的揍。”
亓云眼圈儿突然红了。他垂下眼睛,握住罗靖和的手。罗靖和咳嗽两声:“去医院拍了片子,好在肋骨没什么事儿。可能有点内伤,敲肺上了。”
亓云突然说:“清和,你转过去,让我看看。”
罗靖和笑道:“没什么事儿。”
亓云坚持:“让我看看!”
罗靖和叹气,解开睡衣扣子,缓缓翻身。亓云轻轻从他背后掀起后襟,愣了。里后心窝不远处有一块拳头大的淤血,墨蓝里泛着红血丝,中间一点指甲盖大的黑斑,完全的那种黑,大概是被椅子棱角砸中的地方。整块淤血斑厚厚地肿着,仿佛皮下的这块肉已经被砸烂。亓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地方,罗靖和的父亲当时是真下了死劲要砸死他,再往上移个两寸就是后心口,罗靖和就完了。
“好了吧。凉飕飕的。”罗靖和笑,声音闷闷的。
亓云整理好他的衣服,帮他翻过身来,一直默默的。罗靖和叹了口气,揉了揉亓云的手:“好啦,没事儿。老子打儿子么。”
亓云也没说话,掖掖被子握着罗靖和的手沉默。半晌,他轻声道:“你别多说话了,先歇着吧。”
罗靖和正好也难受着,便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睡下了。亓云关灯,悄悄下楼,跑到书房上网查了一些清淡点的菜式,准备明天做给他吃。
亓云还年轻得很。很多问题总是想得简单,但这并不表示他是个怯懦的人。很多时候人都要无畏,而且需要厚脸皮。幸福抓到手里才是自己的,其他都扯淡。
第二天一大早,亓云专门跑了一趟超市,买了不少吃的。现在他什么也想不了,等罗靖和好了再说。罗靖和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平时都是他开车接送亓云。公交车不通往山上,亓云只好提着塑料袋步行上山。走到门口,看见门外的石头牙子上坐着个中年妇女,脚边放着一只编织袋,神色疲乏至极。亓云迎上去道:“阿姨,您找谁?”
那中年妇女衣着整洁,但样式陈旧,并不太像城里人。她很和气地看着亓云:“这里是罗靖和家吗?我是他妈妈。这儿我没有来过,找了好半天才找来的。”
亓云微微哆嗦了一下,轻声道:“是,这里是罗靖和家。”
罗妈妈也明显顿了顿,打量着亓云。亓云慌忙把钥匙掏出来,打开自动门边上的小铁门:“阿姨您先进屋吧,东西我来提。”
编织袋里不知是什么,很沉,亓云拎着都很吃力,不知道罗妈妈是怎么弄上山的。进了屋之后亓云把编织袋放下,换鞋,请罗妈妈坐到沙发上,然后把菜拎进厨房,洗过手之后倒了一杯茶。亓云把茶端出去的时候手直哆嗦,茶杯磕着茶托科科轻响。放下茶杯,亓云坐在罗妈妈对面双手放在膝上,垂着头。罗妈妈温声道:“清和呢,他不在吗。”
亓云像是吓了一跳:“啊?啊,他在楼上睡觉,要我去叫他吗?”
罗妈妈道:“不用了,让他睡吧。”顿了顿:“阿姨爬不上楼了,实在是太累了。”
她的态度一直和蔼。亓云反而无所适从——这种温和的态度某些时候更让人害怕,因为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暴发。现在理亏的是亓云,好比通常电视剧上演的,专门勾引人的,把人诱拐到歧路上的坏蛋。
又一阵静默。亓云艰难地开口:“阿姨,你……”
“清和临出门被他爸抡了一椅子,我不放心,来看看。——他爸是真的下了死劲了。”
“嗯。”亓云的手指缓缓扣住膝盖。这感觉真讨厌。
罗妈妈看了看他,突然道:“你就是……那个男孩儿?”
亓云感觉头皮一炸,机械地点点头。
他不敢看她。在她眼里,他八成是毁了她儿子的罪魁祸首。即使现在她跳起来骂他打他,他也只能挨着。都是他的错。
沉默。无形中像是一条透明的胶带,一圈一圈缠绕着亓云,慢慢收紧,勒住他,让他喘不上气,让他快要崩溃。膝盖上的手指越扣越紧,几乎陷进肉里。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罗妈妈突然问,语气非常的绝望:“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一开始还在想把我儿子弄成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现在看来你的年纪居然这样小。我不懂到底是谁带了谁——是清和欺负你吗?”
“不,不是。”亓云仿佛被电了:“是我的错!”
罗妈妈被他吓了一跳。她看着他:“……还是你一时兴起?”
亓云低着头:“不是一时兴起。我……天生就是这种人。”
罗妈妈摇摇头,语气悲怆:“怎么会呢?这样的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为什么呢?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过日子?”
亓云沉默。
罗妈妈眼圈红了,她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也许你不信。我和清和的爸爸一直觉得愧对他。真的,财富,名誉,地位,我们什么也给不了他。那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次可以去美国读书的机会,可是我们没有钱,我们真的没有钱……”
亓云只是盯着茶几。罗靖和会摊一种薄薄的蛋饼,真的非常薄,像纸一样,但是很有韧性。也没什么特别的,鸡蛋加面粉,少许油,搅拌,弄一点在平底锅里然后用铲子一抹,一张圆圆的厚薄均匀的饼就出现了。亓云当时也好奇,想试试,可怎么也抹不出来这种效果。罗靖和笑着说,他上小学的时候帮着父母卖了四年早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准备材料,然后站在街边摊鸡蛋饼。那时候刚开始经济开放么,几乎每家都搞点小生意。罗靖和的父母只是镇上的普通工人,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就卖早点。一张摊得很好的鸡蛋饼,裹上些蔬菜馅儿能买到五分钱一个。罗靖和小时候个子矮,站在凳子上对着大铁锅摊饼,心里总是害怕要一头栽进去。夏天还好说,冬天寒冬腊月的时候两只手的手背都冻烂了,成棕红色,布满一道一道细小的血色小口子。亓云听了之后颇羞愧。他总以为自己倒霉,但起码没有受过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日子还算安逸,想着小小一个孩子站在街边卖早点,心里难受得很。那是罗靖和的童年,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准备做五分钱一个的鸡蛋饼。
“所以,我和他爸其实不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奋斗来的,功成名就也是他自己拼来的。我们能说什么呢?一开始他不打算结婚,我们也没办法。我们知道他打拼得苦,天上总不会掉馅饼给你,所以我们就忍着,不催他也不逼他。他三十五岁了,不再是五岁,我们管不了。好歹着这几年看他也安逸了,我和他爸就盼着,他能找个好女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现在年轻人都没有时间带孩子,我和他爸就帮忙看着,这总行了吧……可是,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跟我们说他喜欢男人……你说说,你说说……”罗妈妈突然泣不成声。亓云心里就想被铁爬犁来回划拉,痛得难受。“阿姨……”他刚想说,却被罗妈妈打断:“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你的父母我不清楚,可是你自己没有想过吗?以后你们要怎么办?现在当然是清和照顾你,可他大你十多岁,等他六七十了不能动弹了你伺候他吗?你自己要怎么办?到老了没有妻子没有儿女谁也管不了你!或者哪天你后悔了,你现在年轻,或许能重头来。这事儿要是闹出去清和半辈子挣命换来的就全完了……你不必急着说,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姨就问你,如果清和哪天身败名裂你要跟着他一起吗?万一哪天清和一分钱也没有了你养活他吗?你们两个到老了要怎么办你想过吗?”
亓云被罗妈妈逼问得呆住了。他看着这个痛哭失声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愣愣地也掉了眼泪。亓云深吸一口气,擦把眼泪,走到罗妈妈面前,直挺挺跪下,很认真地说:“阿姨,你问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和清和还没过完一辈子呢。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没他我活不了。——这句话以前听人说我都嫌恶心,这世界上谁不能离了谁?可是现在看来倒是真的,真是……离不了他,阿姨你说怎么办?我不是个好东西,真的,我抓着清和就不想放手,我想缠他一辈子……”
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楼底下娘儿俩哭得一塌糊涂,突然听着一声都抬头往上看。
罗靖和扶着栏杆,站在楼梯顶端,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很白,但是在笑。笑得很温和。
亓云没来由的脸有点红。罗靖和扶着栏杆有点吃力地一步一步外往下走,一边轻声道:“妈,你来啦,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亓云都忘了站起来,罗靖和声音上不去,一震动肺就疼。他轻轻说:“怎么弄得跟台湾苦情剧似的。不是好东西的那个,过来搀我一把。”
罗妈妈反应过来,抢先迎上去:“你爸抡过你就后悔了,几天没睡觉,听说你倒路边上了都疯了……妈过来看看,你坐到沙发上去,妈看看……”
亓云站起来,看着罗妈妈把罗靖和搀道沙发上,掀开他衣服查看他伤势,一面又掉下泪来。
罗靖和咳嗽两声,笑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的。您哭什么啊。”
罗妈妈突然气道:“怎么没打死你!”
不知道动了哪儿,罗靖和哎哟一声。罗妈妈赶紧道:“都是妈不好,碰哪儿了?”
罗靖和转过身,拉着罗妈妈的手,很认真地说:“妈,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孝。可怎么办呢?现在你就是逼我和女人结婚,等于是让我去害了人家的女儿了。这不……伤天害理么。”
亓云站在一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罗妈妈看看他又看看面无血色的罗靖和,突然坐到沙发上,带着哭腔怒道:“作孽,作孽,真是作孽啊你们!”
“妈。”罗靖和上前搂着她:“我知道,可是再怎么样,你还是我妈,对吧。总不能不要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