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梁后山上的独亭确实是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此亭建于一处悬崖之上,又是一处高地,四周再无遮挡之物,双月之光更显明亮,月色之下,能清晰的看到山下河流的粼粼波光。虫鸣为此夜更添一丝寂静。
子檀在亭子的第三根立柱之下挖出了一个坛子,将坛子放于亭中的小石桌上,子檀笑道:“若一且来尝尝这个。”手往桌上一指,桌上便出现了两个白玉酒杯。她倒了一点在杯子里,递给若一。
若一不疑有他,浅酌了一口。顿时一股怡人的清香在嘴里散开,似有酒味而又似没有酒味,舌尖喉头只觉得甘醇清爽。即便是若一这种不懂酒的人也忍不住赞叹:“真是好酒。”
子檀微微一笑:“多亏得时间的窖藏,当初再是难喝的酒,存了一千两百多年,自然也就变得甘醇了。”
若一差点没喷出来。她借着月光打量酒杯里的“东西”。
一千两百多年……这酒真的还能喝么?
“彼时年少,初来婴梁什么都不懂,师父叫做什么便做什么。那时婴梁小老儿贪上了酒,便叫自己一众身世显赫的徒弟们齐修酿酒之术,美其名曰于细小之处见真招。实乃是为了一解自己的酒瘾。此坛桃花酿,便是我酿的第一坛酒,那时自己小尝了一口,当真是觉得世间没有比这再难喝的东西了,便用秘存之术将它埋了起来。而现在尝起来,味道对了不说,倒还添了一丝怀旧在里面。”
若一忍不住好奇问道:“一千多年前的婴梁主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么?”
子檀笑道:“不,若他是现在这副无能的模样,那些世家哪个愿意把自家孩子交到他手上呢?当初的师父……堪称为九州第一美男子。”
“第一美男子……”若一默了默,实在无法把这个随时随地暴走的婴儿和第一美男的联系在一起。
果然是时光如飞刀,剔肉削骨啊!
子檀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颇为感叹着说:“不知不觉都已经是这个岁数了,时间或许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吧。”子檀盯着若一道,“两百年前,我自寒□□醒来。我本以为九州仍是九州,幽都仍是幽都,我的霄儿也仍是我的霄儿。却不想,在我沉睡的时候,九州和幽都变了,连霄儿也变了。”
若一凝神听着,手不自觉的捏紧了酒杯。
“霄儿生来便是九州的王,族中长辈对他期望甚高,所以要求也极为严厉。他自幼便跟着长辈们处理族中事物,鲜少与同龄者接触,所以养成了这种少年老成予人冷淡的脾性。对待再是喜爱的事物,我也不见得他曾有过多少欣喜激动。”
子檀打量了一眼若一沉默的神色,忽然道:“若一可知为何我这般清楚霄儿的这些过往?”
“你们之间如此熟悉,当然都清楚彼此的过往。”
“今日,我便将这些都挑明了与你说罢,省得你再乱猜。”子檀轻酌一口酒,道:“我原名叫苍雪。苍霄称王之后,为了避讳他的名字,便换了幼时的名字叫做子檀。”
她这话说的轻浅,以至于若一听了之后一时还没有懂得子檀的意思。待想明白之后她倏地抬眼,怔怔的盯住子檀,只听她接着道:
“我乃是苍霄的亲姐。恰巧虚长了他五百岁。”
亲姐?若一愣住。
“我初到婴梁来拜师之时,他才在幽都诞生,听说他出生那日,九九八十一记惊天动地的劫雷几乎削去了幽都半个山头。他受了前面八十记,母后替他接了最后一记,当场丧命。父王替他取了小名换做子离。”
若一傻傻的听着。全然呆住了。
“霄儿是难得的天纵奇才。我在婴梁修习法术,每隔十年便有一个月的休假,可以回幽都一次。每次看到他都甚觉惊异。他的进境之快,让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更让我觉得心惊的,是他眼中越来越沉寂的情绪。”子檀一声长叹,“他再如何厉害,彼时也只是个孩子,面上装得再老成,心里还是想玩的。谁对他放纵宽容一些,他便要对谁亲厚一些。那时整个幽都就数我对他最为放纵宽容,所以他素来也喜欢与我亲近。我在婴梁修行了三百多年,回到幽都之后,便接下了大将军的官职。就是现在武罗担任的这个职位。我常年在外征战,更是鲜少与霄儿交谈了。我和霄儿相处的时间,后面这些所有的时日加起来,也不如前面三百年来得多。”
“若一,你知道我在寒□□里睡了四百年,可是,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入睡的么?”
若一摇头,声音有些颤抖:“我曾经问过苍霄,他却静默不言。幽都山的小妖们,也都说不知情。”
“幽都山的小辈们对当年的事忌讳一点也是理所当然。至于霄儿……”
子檀抬头望了望空中的双月,语气微冷:“我沉睡之前最后一场大战,那时父王已去世,霄儿登上了王位,他领军亲征。这本是一场必赢的战争,可是却因为妖族的军队中出了一个叛徒,让十万精卒全军覆没。说来这个叛徒你也定是认识的。”
若一困惑。
子檀唇角的笑冷淡:“他原名苍霁,小名子轩。正是现在享誉天下的寻常宫宫主,季子轩。世人皆不知,他的真身也是一只九尾白狐。他与我和霄儿乃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当初他叛了妖族,连同寒玉峰白门上的那本天书一起偷了。他将我族的军机全然泄露,以至我妖族十万将士惨死沙场。”
季子轩和苍霄之间曾经的过往竟是这个样子!若一骇了一跳,被亲亲手足背叛过,难怪苍霄从前便在用人之上顾忌甚多,原来是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为了救霄儿,不慎被封印,自此沉睡……当年的事情必定是霄儿心中的一道硬伤。他又怎会想让你知道,他曾被逼入那般窘迫的境地。”
若一心中微微一抽,又听子檀道:“即便是当初那么艰难的境地,我也不曾看见霄儿流露出任何软弱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坚强得没有了悲喜。可是两百年前,我睁开眼却意外的发现他竟有了那么明显的情绪。”子檀盯着若一笑了,“接下来,我要说说两百年前的往事,你还想听我讲下去吗?”
若一道:“想……却又不想。我……”白玉酒杯被若一捏得死紧。她轻声道,“我有些害怕。”
“想与不想,我都是要说给你听的。霄儿此生多孤寡清寂,我不过是想让他以后的日子多点欢笑罢了。”子檀望了望天上的双月,“我犹记得你离开的那天是衷拢阕吡巳轮螅龆杂亩枷碌墓砜藓又写乓簧盱迤槔矗欢晕宜盗艘痪浠埃咏褚院螅衷轮毡闶撬纳健!
“他……他在鬼哭河中找了我三个月?”若一一阵心惊,鬼哭河中的戾气如此骇人,即便是苍霄,在其中待这么久,肯定也是吃不消的吧。而且,如果颜若一真的掉入河中,只怕也是瞬间被腐蚀得尸骨无存。
他怎么会不知道?
还是即便知道,也要一遍一遍无望的寻找?
子檀并不答她的话,兀自说着:“霄儿从不过自己的生日,因为他的生日便是母祭日,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霄儿自己主动提到生辰这两个字。后来我才知晓,原来是你与他之间,对生辰有过什么约定吧。”
若一沉默,轻轻颤抖着闭上了眼,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曾经自己俏皮的声音“霄狐狸,你要不要和我做个约定?”“约定--什么时候我和你表白,什么时候就是你的生日。生日礼物是女朋友一个!”
而在她走的那天,她气急败坏的对着寒□□大喊着“苍霄!祝你他妈的生日快乐!”
所以,他是在遵守那个约定,还是在想要那个已经得不到的生日礼物呢?
“此后,寻常宫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交还你留下的‘遗物’让霄儿独自去寻常宫取。”子檀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季子轩定是在寻常宫中布了杀招,我自是不让他去的,可是后来还是没能拗得过他。霄儿回来之后,浑身的血,手里死死捏着一封书信,自此他眉间便有了堕魔的印记。后来我听人说,季子轩的眼睛也被废掉了。”
若一眼眶微红:“遗物?我哪来什么遗物,我即便是有什么遗物,又怎会值得他入魔……”
子檀凉凉道:“没有么?如此,我看到的那封《苍霄亲启》的信又是哪里来的呢?你可知当时看到你那封信,得知你是自己早已计划好要走的,连我都狠狠惊诧了一番。你道一声绝笔,飒爽的离开,换得霄儿几近疯癫的入魔……若一,现在知道这些,你可是会觉得心疼?我虽没有时时陪在霄儿身边,可是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了。他从来便是以妖族天下为重。但是两百年前他负尽天下,只为求得时间倒退换你幽都山峰的一个回眸。”
“你能想象他醉酒后坐在浮云阁中失声哽咽的样子么?你能体会数百次跳下幽都山峰只为寻找一个虚幻身影的绝望么?你知道他被封印的最后一刻唤的是谁?你又可知他破开封印的那一刻喊的是谁?”
“颜若一!”子檀微微一声叹气,“若一,听到这些你可曾觉得于心有愧?而今你回来了,又带了那么本事的一个未婚夫君……难道你回来,就是为了唤醒他,再活生生的剜走他的心么?”
若一捂住自己的眼睛一直摇头,她哽咽得几乎不能说话。
“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若一,你怎么舍得让他继续寂寞。”子檀又倒了一杯酒给若一,“霄儿现在定是睡不着,也在苦闷的赏月吧。喝了这杯,去找他吧。”
………………
若一走后,子檀若有所思的摸了摸白玉酒杯的杯沿,喃喃道:“这药的剂量会不会下多了点呢?那姑娘应该是第一次吧,吃不消该如何是好?”
“算了,年轻人嘛,多折腾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