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户夕歌。
拥有如童话一样美丽的名字,降生在普通工薪家庭的少女。无论何时都挂着天空一样纯净无瑕的笑颜,对任何人都毫无芥蒂地友好相待,而且心怀“成为职业歌剧演员”的伟大理想。她爱着身边的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喜爱。
这个全心全意为家人与朋友着想的少女,简直像奉献给神明的赞美歌一般,就连环绕在她身侧的空气也充满了美好与圣洁。
“……啊啊,和我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双股辫少女不满地小声嘀咕着,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专注于手头的串珠工作。
“嗯嗯,完全相反。而且,水户是更出色的那一方呢。”
六道骸歪坐在写字台对面,一手懒洋洋地托着下颌,一手飞快地将草巴斯收集的资料翻得哗哗作响。
“……她在去年的校园祭上与她的白马王子——音乐老师逑谷敬一邂逅,之后一边接受他的歌唱指导,一边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情网,理想和爱情两不误呢……哎呀哎呀,还真是让人腻烦到恶心的童话情节。”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六道骸死缠烂打赖在奈绪租住的公寓蹭饭,顺带与她商讨起了歌姬事件的解决方案。然而,这次“商讨”一如既往地变成了六道骸的抒情诗吟诵专场。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奈绪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试图从桌底伸脚踹他,却被骸敏捷地避开了。
少年双手撑住桌面直起身来,弯腰凑近她的面孔,在奈绪耳边低语道:
“——我想说,不觉得这个美丽到恶心的童话故事,有些地方真的很让人恶心吗?”
“如果你是说‘逑谷在说谎’的话,那的确是很恶心。”
如果白马王子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奈绪也会真心祈祷他与公主的幸福未来,但逑谷敬一显然不是那种童话故事里的完美角色。根据炎真的描述,逑谷年少成名、春风得意,却在变声期后逐渐丧失了少年时代堪比少女的清澈嗓音,之后便一蹶不振,最终成为了圣条学园的普通老师。
此刻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儒雅的音乐老师手捧茶杯,在乳白色的朦胧雾气后露出面具般的虚假微笑。
水户倾心的王子是个以“平凡日常”伪装自己的说谎者,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不快了。
“不只是这样哦。”
六道骸悠闲地把身体塞回座椅,在脸上堆出了一贯的文静笑颜——他的笑容不像逑谷那样充满了勉强注入的友善,而是每一条面部神经都传达出彻彻底底的恶意。
“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水户夕歌的恩客,似乎有不少了不起的大人物。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站街女,怎么可能结交到那些人?其中一定有某人牵线搭桥,就算不是逑谷,也是个有一定身份和经验的‘前辈’……”
“你对这种事情很在行呢。”
奈绪冷冷地斜睨他一眼,但并没有出言反驳。
她心里清楚,六道骸是正确的。夕歌没有打工或是寻求他人援手,而是选择走上援助交际的道路,一定不是她自身的意志使然。除去债务的困扰,必然有个诱导她堕落到地底的引路人。而且,很有可能是她身边亲近的某人。
“……真是恶心。”
“对吧?恶心的童话故事呢。可怜的公主大人,一夜之间梦想成为空想,家庭陷入巨债,自己遭到玷污,深爱的恋人是个逃避现实的说谎者,身边还有某人不怀好意地引诱她堕落……光是想象,就足够可悲了。”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种悲天悯人的话啊……有那种功夫,还是多怜悯一下自己吧。库洛姆说你昨天精神状况有点异常,该不会是被寻仇的杀手袭击了?”
“哦呀,你这次意外的敏锐呢。只在弟弟的事情上迟钝,我可是会受伤的哦?”
“……我对于和你有关的事很敏锐呢。我倒是希望你能更感恩戴德一些,帮我付房租吧。”
“只有敏锐是没用的唷。”
仿佛是打发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六道骸苦笑着摇了摇头,悠悠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祈祷似的十指交错。
“如果有一天,杀手在街上对我开枪,你会为我挡子弹吗?”
“当然~~~~~~~~~~~~~~~不会。”
奈绪故意拖着长腔,夸张地来回甩动脑后两条柔软的辫子。
“你又不像水户那样履历一片纯白,你在哪里被谁杀掉,都是罪有应得吧?”
——六道骸是个死有余辜的杀人犯,是恶人。
——越是亲近他,就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层隔阂,奈绪始终与他保持着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恋人未满,无论与六道骸共度了多么愉快的时间,两人永远是恋人未满。
尽管知晓他所背负的阴郁记忆,原田奈绪热爱人类、重视个体生命的本性依然抗拒着六道骸的过去。更何况,这家伙从没表现出分毫歉意和悔意,依然顶着不知有没有装脑髓的凤梨脑袋,狂奔在消灭黑手党的正义(?)道路上。
杀人者与救人者。
从相遇之时开始,两人间立场与价值观的天壤之别,注定了他们的关系不会步入“xx与yy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经典模式,成为美丽的童话故事。就算将来被当做童话念给小孩子听,也只可能是“你所不知道的原版格林童话”。
“嗯,是啊,我是罪有应得呢。”
六道骸的眼底掠过一丝自嘲之意,随即像石子激起的水花一样消失无踪。
“——开玩笑的哦?在将世界收入手中之前,我才不想被黑手党干掉。”
“需要被精神科医生收入手中的,是你的脑袋才对。坏到这种程度,想必是相当珍贵的研究素材吧。”
奈绪心头本就稀少的伤感瞬间一扫而空,当即尖刻地吐槽道。
每次六道骸摆出这副我是十三我怕谁的脸孔,就让人无法对他产生丝毫悲悯的情愫,只剩下了掐住他脖子朝墙上猛砸的强烈欲望。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去厨房冲杯热咖啡过来给你暖暖脑子吧。要是你的脑浆真结冰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会丧失很多乐趣的。”
这么说着,少女搁下手头的彩色串珠,打着长长的呵欠直起身来。
那条缀满玻璃珠子和星形挂饰的手链,是她打算送给水户夕歌的圣诞礼物。与其说是安慰或祝福,不如说是为自己当初的无礼言行赔罪。
当然,这种傻瓜一样的举动是不能与六道骸商量的。他肯定会尖锐地指出:圣诞礼物之类小女生沟通感情的道具,既无法兑换成解决经济危机的金钱,也不能把水户夕歌从这段扭曲的感情中拯救出来。
倘如有朝一日,逑谷了解了夕歌所从事的工作,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平稳生活就会轰然崩坏。
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喂,骸,你的咖……g?”
奈绪捧着咖啡杯边吹气边推开房门时,六道骸的椅子上已经空空如也。
书房的窗户大开着,被初冬凛冽的北风击打得噼啪作响,高调地显示出访客的去向。桌上厚厚一沓水户夕歌的档案资料,被风吹得雪片般满屋子狂飞乱舞,其中一张猛地拍到奈绪脸上,差点惊得她打翻手中的热咖啡。
“……搞什么。至少给我关上窗再滚啊。”
少女阴着脸默默收拾起一片狼藉的房间,嘴里郁郁寡欢地嘀咕个不停。
两条柔软的茶色长辫,静静耷拉在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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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小时后,奈绪明白了六道骸不告而别的理由。
然后,她立刻就原谅了他。
凌晨一点,她从某个古怪的噩梦中满头冷汗地惊醒。在梦境中,整个水果店的凤梨都冲她嗯哼哼哼地傻笑,一簇簇翠绿的叶片在黄澄澄圆滚滚的身体上迎风招展……
……太可怕了。
好不容易带着一身虚汗逃出梦魇,她却发现自己落入了比梦境更恐怖的现实。
本该空无一人的床边,此时密密麻麻挤满了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其中一人手中端着疑似冲锋□□的长条状物体,稳稳抵住她的太阳穴。
“希望你不要反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示,原田小姐。”
“…………”
黑帮片里恶党专用的台词。老套到吐槽不能的程度。
【云雀】特有的体内警报系统并没有对眼前的处境作出应急反应。事实上,奈绪也完全感觉不到危机逼近,只是如同乖巧的人偶娃娃般呆坐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挨个打量这些乍看非常专业的……杀手。
对,杀手。
结合库洛姆的说法,这些男子与先前袭击六道骸的黑手党应该是同一伙人。
(……即使骸受到了彭格列的庇护,还是有无法释怀的仇家顶风作案呢。)
奈绪想起梦中迎风起舞的凤梨叶子,不由自主地重重吐了口气。
早点跟他绝交就好了。
“好了,现在请你穿好衣服跟我们走。请放心,我们无意加害于你,只是想借用你引一个人出来而已。”
为首的男子以威严的声音向她施压,一旁的手下则把她搭在衣架上的外套和皮帽扔进她怀里。
虽说是受仇恨驱使而行动的家伙,但他们的风度和职业操守都不算太糟糕,至少对女性保持了一定的绅士礼节。对于这群从意大利千里迢迢奔赴日本寻仇的苦逼们,奈绪都有些不忍心打破他们消灭六道骸的奢望。
“啊啊好冷,冬天真是过分的季节……喂,如果我说我和‘那个人’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你们会相信吗?”
奈绪一口接一口地叹着气,仿佛冻僵了一般慢吞吞地披上外套。
“没有人问你的意见,小姐。你最好安静一点,老老实实协助我们,那样你的人身安全就不会受到危害——我们要找的,只是你的情夫而已。”
“…………”
……起码也给我误会成男朋友或者未婚夫吧?!!
奈绪“和平解决”这次夜袭的可能性,被某个极富xxoo意味的词瞬间击碎。她可以容忍这群意大利苦逼半夜闯入少女闺房,但却不能容忍他们脑补自己是六道骸金屋藏的阿娇——这简直是天大的人格侮辱,她明明是个有手有脚、不用寄生男人也能活得顶天立地的21世纪新女性!
“喂,我说……”
奈绪慢手慢脚系上最后一粒纽扣,顺手扯了扯被压出几道褶皱的裙摆,翻身从床上跳下来。然而,她并没有如男子们预期的一般乖乖跟他们出门,而是面无表情地抬手握住了顶着自己额头的枪管。
“你、你干什么?!想死吗!!”
男子一时无法理解少女的举动,纷纷条件反射地厉声呵斥。
奈绪保持着单手握枪的危险姿势,缓缓昂起头仰视高大的男人们。
依然是那副平静到诡异的脸孔,嘴角不上翘不下垂,眼神不惊恐不慌乱。面无表情。
“……我知道黑手党很喜欢绑架敌对方的情妇啦,不过你们也该稍微调查一下——那个情妇的家底吧?!!”
伴随着这声爆炸性的怒吼,少女握着枪管的手骤然迸发出耀眼的电光,紧接着便一拳朝男人脸上挥去。不等其他持枪男子反应过来,她又是一记飞踢命中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小腹。
“呜哇啊——!!”
“怎么回事,这个女人?!”
“开枪!!快开枪!!!”
在一片嘈杂之中,环绕在少女手臂上的电光迅速包裹了她的全身,照得整个房间亮若白昼。
“万一那个情妇比你们想找的人更牛叉怎么办啊?!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么不专业的杀手,意大利黑手党才会连日本黑帮都掐不过!!”
啪。咚咚。哗啦。哒哒哒。
只能用如上拟声词形容的混乱场景。
然后,突然降临的光明为这场一边倒的乱斗拉上了终幕——卧房里的灯被什么人拉亮了。
奈绪下意识地转头向房门口望去,冷不防左肋挨了沉重的一拳,整个人在冲击力作用下向后翻倒。不等她缓过劲,又是一梭子弹迎面而来,她立即趴在地板上朝一侧滚去,勉强躲开了被射成蜂窝的凄惨结局。刚一抬起头,只见最初被自己击倒的男子趔趔趄趄站起身来,狠狠一脚朝她脑门踹去。奈绪暗自咬牙,连忙将脑袋偏到一旁闪避,随即双手抓住男子的脚踝向下猛拖,将他也拽翻在地。
“呜……你这个——”
“离那女孩远点!”
在门口放声大叫的,是蓄着一撇标志性山羊胡子的加藤朱利。杀手们还顾不上分神让他闭嘴,他就点燃西蒙指环加入了战局。
“真是的,小奈绪你遇到危险就不会大喊救命吗……要是你缺个胳膊少个大腿,先不说炎真会哭个没完,艾迪尔海德说不定一生都不会让我碰她的胸部啊!!”
“你给我一生都沉沦在□□妄想里吧!!!”
…………
十五分钟后,两人终于摆平了这些“不专业”的杀手(奈绪语),倚靠着溅满暗红色液体的墙壁调整呼吸。
“修理费……清洁费……生活费………………”
奈绪望着遍布尸体(?)、碎玻璃渣和家具残骸的地板,表情沉痛得犹如见到逑谷的古里炎真。
“对了朱利,大半夜的炎真去哪儿玩了?那孩子要是在的话,肯定能更加干脆利落地干掉这些连情妇和女友都分不清的——”
“对黑手党来说这俩是同义词,你别纠结了。炎真的话……他睡觉前好像接到了水户的电话,匆匆忙忙出门了,大概是像上次那样解救被恶棍纠缠的可怜少女吧。不用担心,炎真那家伙为了维护和平可以爆出super seed,我们的小英雄很快就会凯旋而归了。”
“……我说,可以让小英雄替我付修理费吗?”
一遍遍扫视到处弹孔满目疮痍的卧室,奈绪痛苦得直揪自己的头发,语声里都带上了哭腔。
“让你的情……绯闻男友付吧。这些家伙是来找六道骸的吧?”
加藤朱利严肃地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抬脚把一个横躺在地的男子踢得仰面朝天。
“在我之前对女孩出手什么的,可是邪道啊……小奈绪,你的伤还是赶紧包扎一下吧,否则炎真回来又得碌靡恕!
“……啊?啊啊……”
奈绪经他一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地板上翻滚躲避之时,手臂和脸颊有好几处被碎玻璃划伤。伤口不深却数量不少,乍看之下血迹斑斑煞是骇人。
不过,与壮烈的房间遗体相比,这点程度的擦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今天的主题是~~~惩恶扬善~~~~~~~今天的主题是~~~惩恶扬善~~~~~~~~~”
奈绪正垂头丧气地在床头柜中翻找绷带酒精,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时间居然会有电话……?)
“喂喂……炎真?!”
由电磁波传递来的少年嗓音,仿佛一夜间历尽沧桑般疲软无力。
“……奈绪,你别说话,听我说好吗。”
“你说。”
奈绪强忍着伤口一跳一跳的刺痛,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泰然自若。
“水户学姐她……她的父母和弟弟……昨天驾驶着汽车冲入湖中,自杀了。”
电光火石之间,奈绪只觉脑神经一阵撕扯似的剧痛,身体不受自制地朝一旁倒去,被加藤朱利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喂、喂,小奈绪,振作点啊!”
——这种高烧一般的无力感,并不是来自于炎真口中的噩耗。
——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征兆、某种根植于大脑皮层的东西……
就在炎真开口的同一时刻,奈绪感觉到脑内某条特殊的纽带断裂了。
六道骸单方解除了与她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