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奈绪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趴在她膝盖上的幼小女童。
那个孩子,有一头鲜亮夺目的红色头发。
(……啊啊,是做梦啊。还是说,这里是天国呢?)
膝上的小女孩——多年前夭折的古里真美抬起头来,冲西蒙家族的背叛者、自己不成器的长姊露出宽慰的笑颜。
(原来如此……)
奈绪如释重负地合上眼睛。
(真美是个好孩子,她也已经原谅我了吧……)
在视野再度归于黑暗的前一刻,奈绪听见了与六道骸异常相似却又截然相反的笑声。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是自己从先人处接到的最初的信号。
——d.斯佩多意识的残渣,在精神世界中对自己年轻的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是:
——“恭喜生还。”
…………
“你到底想睡到什么时候啊蠢丫头?!!”
最终没能成功挂掉的奈绪,是被两记足以开天辟地的大耳刮子抽醒的。
恢复清醒的一瞬间,她浑身上下最鲜明的感触就是——
痛!!
手脚痛背痛头痛脖子痛腰痛胸口痛胃痛眼睛痛喉咙痛舌根痛……最关键的是,被抽过的脸好痛!
“痛痛痛……你做什么……”
奈绪揉着肿起半边的脸颊,艰难地试图转动脖子——她当即听见了清脆的“喀拉”一声,吓得不敢再妄动。
以盛气凌人的架势立在床边的,是一位同她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她是个身材颀长、气质干练的东方美人,一袭得体的紧身套装,黑色长发麻利地挽在脑后。概括来说,这是个光看脸很花瓶、脸以外的部分与花瓶毫不相干的女人。
奈绪对她的面容毫无印象,但对那个高亢张狂的女声再熟悉不过了。
她小小吸了口凉气,然后以化石般的死板表情开口道:
“……啊。幽灵。”
“幽灵你妹!”
女人柳眉倒竖,扬手又是一巴掌挥过来。奈绪条件反射地向一旁滚去,结果当即身体腾空从床上翻了下来,顺势还扯下了吊在病床上的输液瓶,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现场顷刻一片狼藉。
…………
六道骸一手撑额头一手扶墙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两个女人扭作一团的丑陋场景。奈绪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犹如落水者抓稻草一般死死揪着东月真希的及腰长发,而后者也毫不示弱地回殴她的脑袋……
“ku、kufufufu……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69号你还不快把这个小鬼按回床上去?!否则我现在就削了她!!”
…………
十几分钟后,奈绪再次奄奄一息地躺到了病床上,腿上的石膏厚了一圈,刚才的大爆发简直像是回光返照。
“把你送到医院的,好像是樱雾高中的学生。怎么说呢,是个染着金发、看上去很不良、但眼神里傻气满满的家伙……他算是你的同志吧,当晚也带着同伴去清剿幸福俱乐部,顺手把摔得四分五裂的你捡了回来,重新拼成人形。啊,最后一句是骗你的。”
六道骸一手搭在床沿上打着节拍,以轻快且漠不关心的语气追溯起奈绪的受难史。
“据送你来医院的好心男生描述,你连续砸中了两台空调,再落到楼底的自行车棚上,最后沿着顶棚飞出去掉进花坛——这还真是夸张的旅程啊……右腿骨折,轻度脑震荡,好像还有内出血……我想你要有段时间没法活动了。不过以【云雀】的回复力,这段时间不会长于半个月。从五楼摔下来只受这点伤,应该不只是‘幸运’的缘故……你跳下去的时候,用雷之炎的硬化属性保护了自己吧?”
“嗯。毕竟我还不想死。”
奈绪鼓起脸颊,别过头不去看他。
虽然那个人竭力故作轻松,但他若当真不把她的生死挂在心上,这会儿也不待会在这里和自己浪费时间了。
“不过,多亏那段夸张的旅程,减少了落地时的冲击……说不定是靠戴蒙先生的庇佑呢。”
“…………”
六道骸云淡风轻的笑容立时扭曲,活像是岩浆在喷出火山口的瞬间凝固了一样,显得格外诡异且不自然。
至于名叫东月真希的看板娘,则在他身后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呵呵……呵哈哈哈……!那、那个人……噗哈哈哈……戴蒙那人顶多恭喜你生还可以继续当他的棋子啦!…………69号你、你怎么这么窝囊,把个妹子把了小半年了,在人家心里的地位还比不上个老不死的……”
“他当然比不上老不死。”
奈绪面无表情地抢白道:“他已经死了六次。他是老在死。”
“……”
真希被这句话堵了一下,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恢复了常态。
“什么嘛,不是挺能说的嘛?杀伤力倒是比奥菲那个小媳妇强多了,看来是阿诺德的种没错。这种素质不好好利用,却去当戴蒙的信徒……小鬼,你知不知道暴殄天物这词儿怎么写?”
“个人喜好自由,大姐。……还有,其实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亡灵守护论……刚才那句‘靠戴蒙先生的庇佑’是骗骸的。”
奈绪镇定地回应,顺便在心底祝贺一下自己的扯淡水准再创新高。
“……等等,你是说你没有把他当守护神……?”
“……你叫谁大姐?!我可是年轻靓丽的招牌看板娘!!”
——骸和真希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关注点。
“是是,怎样都行,请你们不要在医院吵闹了……我再怎么说也是伤员……对了骸,库洛姆和其他女孩怎么样了?”
奈绪问话时视线集中在骸的面孔上,没有匀出一点余光给东月真希。对方注意到她的不友好,便轻哼一声大步走出了病房。
俗话说“同性相斥”,奈绪和真希不仅是同性,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同属性。
“——库洛姆是所有人中伤势最轻的,虽说你的电击让她麻痹了一段时间,不过除了皮外伤以外没有大碍。至于其他人,因为那个乐于助人的高中生抢救及时,总算勉强保住了性命。不过被蜡烛烧毁容的姑娘可不少……此外,因吸入浓烟造成的呼吸道烧伤也很严重。就后果而言,你倒是比她们的情况要好呢。”
“零死者吗……那真是再好不过。虽然我没有好心到对疯子伸出援手,但看到别人……尤其是那种小女孩在眼前死去,还是会觉得不痛快。……那么,那个首领呢?”
“详细状况去问警方比较好哦,我可不适合解说案情。”
骸满不在乎地一笔带过,但奈绪立即抓住他神色间的不安一口气追问。
“你知道点什么吧?那个人成立幸福俱乐部的理由,还有那种神经病理论的起源……”
“嘘——”
凤梨头少年露出不带情感温度的笑容,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将不知何时捏在手心的白巧克力塞进奈绪嘴里。
“在医院要保持安静。用甜食让大脑冷静一下吧。”
“现在补充能量也只会让我更烦躁……”
“哎呀呀,真是麻烦的女孩。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可不是好事……嘛,接下来的话就当是我的自言自语,你随便听听好了。”
六道骸果真将声音压低到耳语级别,奈绪不得不集中精神侧耳细听。
一直以淡薄笑容掩饰真心的少年,此刻却不在笑。骸双色的瞳孔中凝结着的,是奈绪只在葬礼上见过的、沉重悒郁的神情。
他以死神讲故事一般舒缓而诡谲的语调,将幸福狩猎的黑色□□层层揭开。
——被称为“暗木小姐”的首领,本名是绫濑一子,樱雾高中的学生会副会长,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她身上笼罩的光环远超过奈绪,是个只能让人联想到恶作剧被害者的“幸福”少女。
然而,那样的一子,却背负着常人不曾体验的不幸。数年前,她的哥哥因恋人变心而自杀,此后家境一落千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父亲离家出走,母亲病死家中。如此漫长的不幸循环,倒像是什么励志奋斗电影里的常用情节。
但是,身为电影女主人公的一子并不这么想——尤其是当她发现背叛哥哥的女孩活得无比幸福的时候。
一子知晓了这个世界的机关,或者说“真理”。
幸福的总量是固定的。
是那个女孩夺走了哥哥和全家的幸福。所以自己才会如此不幸,那个人才会如此耀眼。
【所以,只要收集足够的幸福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抱着这般天真甚至是虔诚的想法,一子毅然踏上了狩猎幸福的道路。她集合同伴引发了最近的一系列恶作剧事件,锲而不舍地毁灭他人的幸福,最终走到杀人放火的地步。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哦呀,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骸以轻松的打岔结束了这段叙述,面色却没有一丝轻松的影子。他站起身,在病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伸手拉开半掩的窗帘。
朦朦胧胧的微弱天光穿透窗玻璃,温柔地投射到他们身上。
“小姑娘。接下来这句也是我的自言自语,你可以选择忽视…………你所理解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东西?”
…………
没有回复。
骸有些失落地朝她转过脸去,意外地发现小姑娘已经在被单下缩成一团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鼻翼微微翕动,身子蜷缩成婴儿状,睡相有种古怪的孩子气。
“哦呀哦呀。”
他发出哭笑不得的感叹,向熟睡的少女俯下身去,凑近她的耳朵。
大量失血加上疲劳……她大概已经睡死到不省人事了吧。
“我现在能想象出的【幸福】,就是再看到精神十足的你啊。所以,快点像那个云雀一样好起来……然后,再去做些引人发笑的傻事吧。至少这可以让我的世界不太无趣。下一次,我不会再移开视线了哦。”
——如果奈绪保持着清醒,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发言的。
“嗯,就这么说定了。”
“——咦?!”
少女冷不丁睁开双眼,笑眯眯地伸出手捏住少年的面颊,用力朝两边扯了扯。
“从新番动画《gosick》里学来的装睡技巧,据说对套不老实男主的真心话特别有效唷!nufufufu……nuhahahaha!!”
“……本来还想称赞你模仿得不错,情绪完全被初代雾之守护者的笑声破坏掉了。”
伴随着骸完全偏题(同时也是难得一见)的吐槽,门口传来了某个看板娘狂笑砸门的惊天巨响。
“……还是快点通知山本武,把那个危险品回收吧……”
“gg?山本不就是那个竹寿司的……她是山本的女人?不是你的姘头么?”
“什么姘头,不要跟东月小姐学坏了!她倒追山本武快一年了,继承式那会儿刚刚成功……”
“gggg——?!搞什么,我还把她当竞争对手……原来是危机心理过剩啊。”
“你是要和她竞争什么啊……”
“你想和斯佩多竞争什么,我就和东月小姐竞争什么。”
“我从没想过要和那种人竞争任何东西哦。”
“我说,骸。”
奈绪忽然敛起恶趣味的笑容,缩回了捏着骸面颊左右拉扯的手。
“看在你难得被我骗了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我所理解的【幸福】啊……”
她缓慢地一寸寸支起身体,用尽全身气力,紧紧抱住了少年低垂的脑袋。
“——就是这样。”
“你什么意思……”
骸顿时逼近脑神经崩断的临界状态,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挣脱她的手臂。
“就是这样啊。骸不用摆出全世界都欠你钱的中二脸,我也不用拿捏全家对不起我的苦情腔……我们都能够按照自己真实的样子,好好地说话做事,过平静安稳的小日子,就像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所体验的那样。这些日子我很高兴哦,骸。”
——在某个人面前,想笑的时候能够开心地笑,想哭的时候能够痛快地哭,生气的时候可以一记超电磁炮括号伪轰过去,得瑟的时候可以放肆地挖苦和吐槽。
只要找到那样的人,仿佛便能看见幸福的轮廓。
原田奈绪的【幸福】,其实是如此狭隘的东西。毕竟她有自知之明,身为伪善者的自己,早就没有做粉红少女梦的资格了。
“啊,这个是‘目前’的幸福标准,在此之上还有一个永久性标准。不过那只是云雀和西蒙理念的杂交产物,你肯定猜得出来,我就不罗嗦了。”
“……嗯。多少能猜到。”
骸露出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表情,抬起双臂回抱住少女纤瘦的身体,侧身让她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云雀+西蒙=【坚定不移地贯彻己道,并对他人常怀善意。】
这大概便是原田奈绪得出的杂交系答案。
也可能不是这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窗外,紧随着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蓝底白花的天花板冲破黑暗无尽延展开来。
在这片苍蓝的天幕下,每天都上演着无数不美好的故事,每天都有无数人愤世嫉俗地叫嚣“这个世界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那些人真是瞎了眼。明明有那么多、那么明亮的光芒,从天上降落下来啊。
即使偶尔会被黑暗笼罩,那也只是因为人心背向了光明。真正夺走幸福的不是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亦不是那个扭曲的幸福俱乐部——是那些女孩内心的自私、消极与阴暗,最终孕育出了披着“幸福”外衣的怪物。
“骸,天就要亮了。”
“是呢……等你出院以后,一起去拜访竹寿司好了。”
“嗯嗯。但愿斯佩多先生保佑我早日康复啊。”
“什…………!!”
“骗你的,nufufufu。”
“…………”
——今天,天光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