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小河洲旌旗飘扬,数千蓝衣白甲的兵将在开阔地带列阵排开,由南往北而望,伴着橐橐踏马之声,只见明黄仪仗浩荡行来,为首一辆辇车,华盖高举,贵不可言。
到得近前,只听刘成宝高唱一声:“跪——”
迎驾的朝臣、大随与远南的将士,包括我与于闲止,都朝大皇兄的御辇拜下。
一时礼毕,大皇兄下了辇,与一旁的刘成宝耳语一句,带着二哥与几名大臣朝我阔步走来。
我连忙迎上前去,唤一声:“皇兄。”提了裙便是要再拜。
大哥伸手将我扶住,打量我一眼,朝一旁的二哥淡淡道:“依朕看,她倒不像你说得那般孱弱,气色比离宫那年还好些。”
“您是没见我刚把她从叶落谷捞回来那几日,瘦得简直不成人形,一碗汤药灌下去,回头能吐出血来。”二哥揶揄道,“眼下她自然养得好,就是不知道人在跟前,心飞到哪里去了。”
隔了这么久,他心里头的气竟还没过去,又编排起我与于闲止来。
我懒得与他计较,见大皇兄眉眼之间略显疲态,想到他这一路千里,操劳奔波之余,还要肃清沿途官府,忍不住道:“大哥实在辛苦了。”
“倒是比以往会关心人。”大皇兄一笑。
他朝身后看一眼,唤了声:“珣儿。”
我循声望去,只见刘成宝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童向我走来,他眉目英挺肖似大皇兄,口鼻兼有兰嘉的秀美,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盯着我的双眸里写满好奇。
过了片刻,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试探地唤了声:“皇姑姑?”
我张口哑然,没成想他竟能认出我。
刘成宝笑道:“皇后娘娘在太子殿下的卧房里挂了一副昌平公主的画像,时不时教他辨认,太子殿下聪慧,又与公主骨血至亲,是以一见公主便认出来了。”
阿南自我身后跑来,先冲着大哥与二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大皇舅,二舅舅。”又看着立在眼前的珣儿,奶声奶气地喊:“珣儿哥哥。”
约莫是于闲止先教他认了人,才过来打招呼的。
珣儿与阿南鲜少见到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童,两人又是表兄弟,互相盯了对方一会儿,径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不多时,一旁的兵部尚书上前提醒:“陛下,宣旨的吉时到了。”
大皇兄颔首,从刘成宝手里接过一道明黄圣旨,亲自宣读道:“朱碧吾妹听旨。”
我提裙跪下,叩首道:“民女在。”
“朱碧吾妹,受奸人迫害,妄被贬作庶民,今,朕已查明朱碧确系朕一母同胞至亲嫡妹,决意复其大随公主之位,复号昌平——”
“臣妹拜谢陛下明察秋毫。”
“另,”大皇兄略一顿,“远南王上前听旨。”
立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于闲止步上前来,撩袍在我一旁跪了:“臣在。”
“公主昌平,柔嘉表度,淑雅温贤,今赐嫁远南王为王妃,愿你二人共结连理,永世同好——”
“臣接旨,谢皇上圣恩。”
旷野上风声阵阵,中书舍人奉上两本金色云纹文书,于闲止与大皇兄取了一份,各自看过后,提朱笔署名,沾血盖印。
刘成宝奉上两盏清酒。
大皇兄取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于闲止,说道:“今朕既与远南王结为秦晋之好,还望从今往后,你我之邦再无干戈。”
于闲止接过杯盏,一饮而尽:“一切必如陛下所愿。”
大皇兄略一笑,对我道:“当年你离宫,朕承诺过,待战祸歇止,朕一定派军十万,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宫,而今你有了归属,受形势所迫,无法回京,至少朕要亲自前来,风风光光地为你送嫁。”
他说着,又添一句:“毕竟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
我听了这话,心中酸涩,只道:“大哥……阿碧舍不得您。”
大皇兄又淡淡一笑,展目看了眼远南已列阵待发的兵马,温声道:“走吧,你如今已是远南王妃,战局紧迫,时不我待,不要因为这一点不舍就耽搁了正事。”
我只好退后两步,带着阿南,与于闲止一起再俯身朝他一拜。
南行的马车已备好,我刚要登车,忽听身后二哥唤了声:“碧丫头!”
他扶着腰间刀柄,追了几步,道:“你……你与阿南去远南以后,凡事不必忍着,若受了欺负,若谁胆敢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你就写信告诉我,告诉大哥,你要记着——”
他回头看大哥一眼,一字一句道:“大随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你在哪里,只要累了倦了,你都能回来!”
风声猎猎,吹得人双目迷离,我看着二哥,不经意间眼眶一热,却在泪落下来前抬手抹去,一点头:“好,阿碧记着了。”
远南战事紧迫,兵马一旦起行,便星夜兼程一刻不停。
半月后,我们一行人等终于抵达远南边境,数万将士在无垠的旷野上等候列阵。张凉催马来到马车前,对于闲止道:“王上,三万衣冠冢已准备好了。”
“好。”于闲止一点头,对我道,“阿碧,随我下马车。”
旷野上,每一个列阵的将士前都有一个浅坑,而将士们手捧衣冠,神情沉穆。
莫白带着一行人步上前来,对于闲止道:“禀王上,叶落谷牺牲的近三万将士里,末将等只找齐了四千余具尸首,眼下全已火焚为灰,是要与这些衣冠一齐下葬吗?”
“下葬吧。”于闲止道。
随后接过一名小将士奉上的清酒,带着我与阿南,还有数万将士一起举杯向天,轻声道:“一杯敬苍天,愿诸天神佛佑我远南在不久将来干戈止息,永昌永荣。”
“一杯敬阎罗,愿地间万鬼佑我远南不再在风雨飘摇,佑我子民得以立足生根之地,不再忧患生、忧患亡。”
“一杯浇黄土,愿我的袍泽英灵魂归故里,永世安息。”
于闲止言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带着我与阿南重新上了马车。
身后铁蹄响彻旷野,冥冥之中,阿南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问:“爹爹,我们这就要带着这些将士去打仗了吗?”
“嗯。”于闲止点头。
阿南看着他,忽然笃定道:“爹爹一定能赢。”
于闲止失笑:“哦,你如何得知的?”
阿南道:“因为爹爹不会死。”他说着,伸手探入脖间,扒拉出一根红绳,红绳有些泛白,已磨得很久,但一头系着的玉菩萨水色极好,“娘亲说,远南的男儿都该有这样一枚玉菩萨,这枚玉菩萨会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安的。”
于闲止看着那玉菩萨,明显愣了一下,他扫我一眼,问阿南:“这是你几时得的?我怎么不知?”
“阿南一岁时,娘亲便把它给阿南了,但娘亲一直不让阿南带,说要小心珍藏,这几日才从信匣子里取出来给阿南。”
于闲止又移目来看我。
我讪讪地道:“玉菩萨该由父赠子的,那几年你不是不在阿南身边么,我就将就着你这个现成的拿给阿南了。”
于闲止一言不发地坐一会儿:“此事是我疏忽了,但——”他别过脸看向阿南,淡淡道,“阿南,你能不能把这玉菩萨还给你娘亲?”
“为什么?”阿南瞪大眼,怔道:“可是,这是娘亲给阿南的,阿南一直很喜欢。”
“这是我给你娘亲的。”于闲止道,“改日爹爹另给你一个更好的。”
见阿南仍不情愿,又循循善诱,“再者说,这玉菩萨一生只能转赠一次,意思是以倾终生时光,护另一人平安,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拿着它,是想耗光你娘亲的气运吗?”
阿南听了这话,想了半晌,只得应:“好吧。”
万分不舍地把玉菩萨摘下来,递还给于闲止,问,“爹爹当真还会给阿南一个吗?”
“一定会。”于闲止一笑。
马车辘辘,长日倦人,没过多久,阿南便卧在我怀里睡着了。
于闲止看他一眼,取出方才收回来的玉菩萨,倾身过来,一丝不苟地重新为我系上:“我给你的东西,不要随意给外人。”
我道:“阿南是你我之子,怎么能算外人?”
他却道:“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他就是外人。”
我失笑,抚着脖间的玉菩萨,应声道:“好,我记得了。”
于闲止又问:“方才阿南提的信匣子是何物?”
“这些年你不在阿南身边,我……总怕你觉得错过了阿南的成长,心有遗憾,因此把阿南这些年的点滴记了下来,写成信,想着日后要给你看,第一回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惜,”我抬目,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你我重逢后,竟一直没寻着机会。”
“阿碧。”于闲止看着我,轻声唤,“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在儿时第一次见到你时,便向你提亲,非要等你长大,后悔从前只与你约定了今生今世。”他俯身在我眉心一吻,轻声叹道,“而今你我终能相守,却已蹉跎半生,今生余下的时光实在太短了,从今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道:“可是,我听说,人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便不记得了,等来生,我怎么认得你?”
“你不需要认得。”于闲止道,目光深静得像初雪前的夜,“以后每一世,我都会拿着一枚玉菩萨去寻你,你只需要安静等,等着我来。”
我看着他,应道:“好,生生世世,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