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来得格外早,二哥二嫂出征后不过两日,淮安就烈日炎炎了。
不日,慕央也出发了,他要去小河洲以北的雁山隘口守着,及时增援或退敌。
慕央走前对我说:“焕王爷那里战况纷繁,我命了几名武卫随你回京,你若有要事,让武卫先传信给我,他们知道如何最快将信送到我手上。”
我却觉得慕央多虑,眼下大敌都在小河洲以南,我这里能遇着什么大事?
谁知没过几日,刘寅就来与我说:“今早远南来了两名将士求见慕将军,老臣怕他们有要事,便托了公主身边的一名武卫,将他们送去慕将军驻地了。”
我纳罕,联兵计划早已拟好,二哥二嫂与于闲止也已走了数日,远南的将士这时候来找慕央做什么?
我问:“他们可说了所为何事?”
刘寅摇摇头:“这倒没有,老臣看他们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说不定是为私事。从前远南王与慕将军同在西里领过兵,彼此手下的人相互认识也没什么。”
我点了点头,想着远南如何现如今与我已没了干系,遂不再追问。
隔日,卫旻到了。
他当年送我过雁山,算是患难之交,我见了他心中格外感慨,问:“卫将军这些年过得可好?”又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额角还添了一处刀痕,不由道:“卫将军征战辛苦。”
卫旻道:“保家卫国乃末将职责所在,公主言重了。”
言罢,他又道:“末将知道公主在外流离经年,而今归京在即,难免心切。但末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可否在淮安多留些日子?”
我问:“为何?”
“是这样,末将昨日接到急报,说桓有异动,桓军近日忽然大肆集结大随境内的兵马,而桓境内,或因暴|乱难平,也在集结四方兵马,朝廷甚至还发出了募兵令。”
我一愣:“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
然而话一出口,我又反应过来。
日前武卫倒是常来与我禀报桓的消息,可我因于闲止的缘故,截了他的话头,他后来再来与我说军中事务,便不提桓了。
桓养兵近百万之众,除却这些年战死的,投靠义军的,三分之一都派来了随境内,分派在各处驻地。
也就是说,就在这几日,桓忽然在大随境内集结了二十万余兵马?
卫旻道:“眼下正逢大随与远南联兵之际,桓先是横插一脚,派了三万人跟随联兵一起去围剿沈羽,而今忽然又有此异动,末将怕桓或有阴谋,是以想在淮安多留几日,毕竟桓的兵马都在西里与小河洲一带,末将留在大随以南,一旦状况有变,也可及时增援。”
他说到这里,又补一句,“末将来接公主殿下,受的是皇命,昨日末将接到桓的消息,已去信向皇上请罪。末将还给慕将军去了一封信,请示他的意思。自然,公主若希望能及时回京,末将不敢不从。”
我当初急着回京,不过是因为不想再与于闲止纠缠下去,而今于闲止不在淮安,我一个闲人,多留几日少留几日又有何妨。
我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便依卫将军的意思,等事态明了,我们再启程回京。”
我原以为桓如今这么大动作,稍等上几日,他们的目的便清晰可见了,谁知一连等了二十余天,除了得知桓集结大军后,分派五万人往北,余下的,都往南面桓与随的交界处退去了。
往交界处退去,即是要撤兵的意思?
刘寅道:“或许是桓境内的义军太厉害,朝廷镇压不住,所以才让大军从随撤出,回去平乱的吧。”
我虽也以为是,但又觉得这并不是事情的全貌。
既要调大军回桓平乱,何故又分了五万人往北?大致来说,西里往北是小河洲,再往北即是雁山,雁山与小河洲紧邻淮安驻地,是大随重兵集结之地,区区五万桓兵,能掀起什么风浪?
卫旻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去信给慕央,慕央只回了四个字,再等等看。
我其实不大关心这些军中事务,心中最为挂怀的,还是我身边亲人的安危,我的二哥、二嫂,还有慕央均在军中,而他们的每一胜、每一败,都牵动着大随的国运,牵动着大皇兄与兰嘉余下半生的宿命。
桓的异动一起,不知怎么,我心中就有些隐隐不安。仿佛已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可是凝下心神细细去想,又无迹可寻。只好任这不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日益剧增,每等来一个消息,无论好坏,都会坐卧不宁数日。
四月落了几场雨,天刚凉了几日,转眼又烈日当头。
这一日,阿南刚跟刘寅学完了《论语》,便要拉着武卫去西市口听人说书,还没走到府门口,只见一名小将士匆匆行来,大喜道:“禀公主,焕王爷殿下与聂将军在小河洲得胜!如今已在回淮安的路上了!”
“当真?”我道,又问,“那我二哥二嫂可有受伤?”
“焕王爷没有,聂将军像是伤势不轻,所幸性命无尤,焕王爷是以来信说,可能会在路上耽搁些日子,让聂将军好好养伤。”
我愣住,我二嫂武艺超群,乃大随第一女将军,何况此去合围沈羽,整合了大随、远南、桓三方之力,就这样,二嫂竟还会受伤?
我问:“那沈羽呢?你们是活捉了,还是他已经……丧生了?”
小将士摇了摇头:“都没有,听说是带着辽东王小世子逃了。但焕王爷殿下已全数剿灭了辽东残部,待收复济州后,辽东再无复起的可能。”
这么多人去合围,还能让沈羽逃了?
我问:“怎么逃的?”
“王爷殿下的来信上没提,只说当时战况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我还待再问,只听府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眼前的小将士先我一步反应过来,对着府门口的人拱手道:“卫将军。”
二哥二嫂得胜,这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卫旻眉间一丝喜色也无,反倒有些焦急。
他步到我身前,拱手行了个礼,开口便问:“公主与小公子的行囊可已收拾好了?”
我与阿南的行囊早子决定要回京当日就收好了,而今虽然多留了月余,不过取出了些日常用度,略作归整便可启程。
我点了一下头,看卫旻一脸急色,忍不住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卫旻沉了一口气:“桓白朽死了。”
我一怔:“你说谁?桓廉亲王白朽?”
他两个月前不是还被于家二公子接到府上养伤吗?当时于二公子为他请了名医看诊,可惜名医还没入城,便被桓境内的暴|民杀了。可是,听说那白朽的伤势并不致命,凭于二公子对他悉心照顾,岂有救不回他一条命的道理?再者说,远南于家势大,就算从外头请的名医被杀,宫中的太医被白桢拦阻,于二公子府上难道没有大夫?既然有,为何救不了白朽?
我问:“白朽怎么死的?”
“尚不清楚。”卫旻道,“还有一个消息,远南境内,于四公子也整军了。”
我愣了半晌:“远南与桓,这是什么意思?”
卫旻摇了摇头:“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探子那里的消息也没有传过来。但是,末将有一个猜测——远南与桓,同时这么大动作,可能是要整合大军伐随。”
“伐随?”
“是,远南之所以与桓结盟,除了地理上相互依凭,有共利可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白朽。桓白朽与远南王的交情,是他们盟约的纽带。而今白朽死了,兼之白朽生前又与白桢水火不容,两边的关系一定十分微妙。他们一定需要再建一个牢不可破的盟约。”
“把桓公主嫁给远南王为妃,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沈羽战败,辽东覆灭,对远南与桓来说,只剩随一个敌人,在这个时机一同举兵伐随,不可谓不明智。毕竟桓境内乱成这样,对于桓来说,除了打下去,争下去,竭力维系与远南的盟约,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道:“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就像心中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一样,似乎是没有由头的。
细细想来,桓的动乱,白朽的伤,白朽的死,桓的分兵,远南的整军,哪里都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不对劲。
卫旻点头道:“是,末将把这事禀报给了慕将军,慕将军也说事有蹊跷。但我等身为大随的将领,凡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眼下远南与桓既有大军来犯的可能,我们就不得不防。如果倾远南与桓的所有兵力,单是打头阵的,就是四十万之众。”
“淮安这里不日后恐会沦为沙场,再不宜久留,慕将军已发急函回京,请皇上下令调兵,并命末将即刻护送公主殿下回京。”
卫旻语气迫切万分,已由不得我去细想。
我点了点头,命绣姑与府中婢女帮我和阿南重新整好行囊,于这日午后,启程赶往京师。
天阳炖耀,连着几日赶路,晒得随行一众人等恹恹的。
我们这一行人,除了卫旻带来的千余将士,还有慕央给我的武卫,这些年常在刘府伺候我与阿南的婢女与小厮。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战况有异,行在路上,偶尔掀了车帘去看,也觉得路上过往行人神色匆匆,沿途好景都覆上黄沙漫漫。
阿南倒是自得,他头一回赶这样远的路,一路上精神十足。偶尔到了驿站,略作驻足,他便从他的随身行囊里翻出素笺读读写写。
这些素笺是临行的前一月,刘寅带着他一起抄的,上头写了《论语》的“为政篇”与“学而篇”,刘寅还赠给他一只碳笔,让他将沿途见闻,所思所得,一并记在空白的素笺上。
我看着那素笺,一时想起春深时,阿南从桓昭永公主那里得来的红笺。
那是他第一回接到喜柬,开心极了,以至于后来那红笺被绣姑取走,烧成飞灰,他还追问过红笺的去向。
但他乖巧又敏锐,问过一回没有得到答案,便知道不该问第二回。
我想起这事,不由问绣姑:“白柃怎么样了?如今还留在淮安么?”
绣姑似是诧异我为何竟提起桓公主,愣了一下才道:“没有。听刘府的武卫说,远南王出征后的第二日,她便由远南王身边的那名叫秦云画的侍女陪着,一起离开淮安了。”
我“嗯”了声:“她也该离开了。”
毕竟五月初的大婚,还当准备些时日。
一名武卫过来与我道:“公主,小公子,该启程了。”
我点了一下头,帮着阿南一起把他的素笺收好,登上马车。
马车刚走出一段,车后忽然传来嘈杂之音,时而听见有人在呼喝,驱赶。
我心中觉得奇怪,不由掀开后帘望去,可马车之后跟着长长两列大随兵将,我看了一会儿,竟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一名将领从后头打马上来,一路行到卫旻马前,像是禀报了什么,卫旻神色一顿,勒令停了行队。
我与绣姑对看一眼,一同也下了马车。
在原地等了片刻,只见两名侍卫押着一名女子走上前来。
这女子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脸上衣上都沾上脏污,十分狼狈,可看她的样子,竟有些眼熟。
绣姑凑在我耳前,迟疑道:“公主,像是跟在远南王身边那个……秦云画。”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也认出来她了。
可之前不是说,秦云画早在近两月前,于闲止出征的第二日,就陪着昭永公主回桓准备大婚事宜了么?
秦云画的神色焦急又迫切,一见我,蓦地跪地,眼泪夺眶而出。
“奴婢恳请昌平公主,救救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