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双一夜无眠,待到天亮,她起身,转头看着桓泽。桓泽自然醒着,四目相对,聂双脸上一热,正想远离,却无奈手上的赤龙筋绑得太紧,她一下子便被拉了回去,跌进了他怀里。
头顶,桓泽的声音带着笑意,嘲她一句:“自作自受……还不解开么?”
“不解!”聂双笑了一声,索性扣紧了他的手指,道,“偏要和你栓一起。”
桓泽皱眉,直接起身,往池边漱洗。聂双被生生拽起,但到了此时,岂能退让。她索性紧跟着他,一起掬水洗脸。清水过处,胭脂溶落,在水面上染出淡淡红痕。桓泽见状,叹道:“既要洗掉,昨夜何必画呢?”
聂双理直气壮道:“我乐意。”说完,她擦干脸上的水渍,拽着桓泽起身。从行李取出了铜镜妆匣,从头画起。桓泽见她画得认真,无奈一叹,只得由她去了。
两人百般不便地整理妥当,正待要走,桓泽开口问道:“师姐身上可有银子?”
聂双点头,“算有吧,干嘛?”
桓泽道:“借我十两。”
聂双刚要答应,忽又想到了什么,认真问道:“十两是多少?”
桓泽一时无语。费了些功夫,才把银两解释清楚。聂双似懂非懂,却也不多问,取了首饰匣给他。桓泽看着那满满一匣的珠钗环翠,沉默片刻,问道:“你不怕我当了赎不回来么?”
聂双虽不明白什么当赎,但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笑道:“那你就给我做小厮抵债啊。”
桓泽笑了笑,不再多言,启程出发。御空飞行了半日,桓泽在一处城镇降下,也不管路人的眼光,拉着聂双径直去了当铺。他将一匣珠翠押上,也不讨价还价,直言十两。掌柜不敢多言,匆匆将当物点了点,开了当票,给了银子。桓泽接了银子,便去了刀剑铺。不等铺主开口,他便道:“十两银子买你的废剑,有多少要多少。”铺主大惑不解,但有买卖自然要做。他去库中取了二十来把或是豁口或是断刃的长剑,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桓泽。桓泽问他要了一段长布,将废剑捆起,放下了银子便走。
聂双看他如此行事,觉得新鲜无比。说起来,她记得他的长剑毁在了杨府的地室中。可既然买剑,为何不买好的?这些废剑又有何用?她满心疑惑,正待要问。他却背着长剑,又拉她腾空,疾飞而去。
不消片刻,两人落地。眼前的,是一片低矮山岭。人烟稀少,荒僻苍凉。岭上遍布焦黑枯木,丛生荆棘。森浓瘴气弥漫,如黑纱重重,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不见活物,唯有鹫鸣枭嚎,幽幽响彻。
“这儿就是黑棘岭?”聂双问道。
桓泽点了点头,此刻,他的目光已变得深邃冷冽,神色之中再无半分笑意。他放下行李,抬起手,道:“师姐,可以解开赤龙筋了吧?”
聂双也知道此地凶险,再绑着彼此有害无利。她解开赤龙筋,将它收进了怀中。继而从行李中取了那三截短棒,拼合为长棍。她看了看前方,却不见道路,荆棘蔓生,寸步难行。
她正思索,却见桓泽取了一把废剑,平举在胸口。他手起剑诀,轻轻抚过剑身,口念道:“淬火焕剑。”刹那间,一道火焰卷过,将那精钢剑身烧得通红。滴滴熔铁溅落,激起点点火星。火光映进了他的眸子,染出如血赤红。那一刻,压迫无形,自他身上溢出,引得周遭空气微微颤动。
这般景象,聂双朦胧记得。那日在杨府的地室,也曾见过他如此。但如今她清醒地看来,这绝非仙道咒法,那股骇人的迫力,隐带危险。
桓泽执剑,轻轻一挥。烈火如练,凝红光一道,将前路的荆棘烧去一片,开出了路来。不等聂双赞叹,他开口,道:“此地乃是殛天府炼制魔种的地方,魔障极强,我也不曾深入。你的仙术无法施为,若跟我往前,不知会遇到什么……”
“好歹我还有万灵通性心法护身……”聂双说罢。忽然想起什么,她开口,问道,“魔障之下,你体内的魔种不会被引动么?”
桓泽转头,冲她轻轻一笑,“已经引动了呀。”
聂双有些不解,正要细问,他却已然迈步,往山岭深处去。她忙弃了思虑,紧随而上。果然,没走几步,她就觉真气凝滞,内息低微,脚步亦沉重起来。再看桓泽,他的行动却依旧轻捷,好像完全不受困扰。联想起第一次在杨府中的情景,她不禁愈发疑惑……
正当此时,凄厉嘶鸣响彻天宇。聂双抬眸,就见一大群鹰鹫如乌云般压了过来。细看时,那些鹰鹫虽还有飞鸟之形,形状却早已如怪物一般。只只目露凶光,可怖无比。一只两只倒也罢了,可这数量,起码千百。如何对付?
她心生慌恐,握紧了手中长棍,不知如何应对。却见桓泽纵身跃起,长剑挥舞间,引流火盘旋。霎时间,悲鸣四起,哀嚎喧天,漫天的鹰鹫被烈火包围,飞羽飘零,化为火屑。
这般场景,何等残忍,却又华丽。刺鼻的焦臭弥漫四周,涌入胸腔,宣告着战斗的落幕。
灭尽鹰鹫,桓泽飞身落地。他手中的剑已只剩下了一截剑柄,他将剑柄抛下,又取一把废剑在手,复施了那“淬火焕剑”之法。他做完这些,稍稍沉默,回过身,对聂双道:
“师姐,回去吧。”
这句话,让聂双心头一震。
她自小在万绮门中长大,虽为师姐,却无多少经历。那些仙魔大战,她也只在书上见过。先前杨彪宅中的所见所闻,已让她震骇。如今的场面,又岂是那时能比。到了此刻,她终于明白,身具魔种的他,与她是何等的差别。
见她沉默不语,神色又隐带惊骇,桓泽凝眸,轻轻一笑,转身离开。
聂双猛地回过神来,想要追上,却偏偏迈不动步子。无法使用仙术的她,即便跟上又能如何?先前能应对魔物,不过侥幸,可她能侥幸几次?她怔怔想着,眼看着桓泽缓缓消失在她的视线。
瘴气森森,蔽了前路。回头,便是光明人间……
“别看不起人了……”她忽然开了口,声音里的颤抖被傲人气势强压了下去,“我可是万绮门的弟子!”
她说完此话,蹲下身去,放下长棍,双手撑地。她阖起双目,凝神调息,继而开口,令道:“万灵通性,诸气纳合!”
……
却说桓泽独自往前,一路妖魔阻扰,自不必说。
他灭去一批怪物,刚要再取剑。胸口,忽然一阵钝痛,迫得他跪下了身子。他的脸色骤然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渗入泥土。他无力地喘息,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
这时,阴森的声音在周遭响起,道:“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这里来……”
“夜蛭……”桓泽抬眸,出声道,“我已来了,你还不现身么?”
夜蛭怪笑几声,道:“我几时说过要堂堂正正与你一战了?嘿嘿,魔障之下,你能撑到如今也算厉害。看来你果然有向善之心,一心脱离魔道啊。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桓泽站起身来,挥剑引火,道:“少废话。你既不出现,我便夷平此地,看你往哪里躲!”
夜蛭叹了一声,“不愧是令主的剑侍,若真打起来,我未必是你对手。可你的伙伴,却非如此……”
此话一出,桓泽心上一惊。下一刻,荆棘窜起,绞缠成网。网上,缚着一人,竟是聂双!只见她衣衫残破,血污满身。肢体之上,伤口遍布。一双眸子带着惊骇直直看着前方,已然全无生机。
“万绮门的女子,果然不一样啊……”夜蛭的声音里满是轻贱,出口的话,无异侮辱。随他话语,荆棘愈发紧缠,慢慢割入了她的肌肤。
眼前所见,让桓泽的心神骤乱,胸口的痛楚复又袭来。他身子一晃,几欲摔倒,拄着长剑,才勉强站稳。此时,满地荆棘忽然如活物一般动了起来,缠上了他的双脚。还不等他挥剑斩去,几只鹰鹫从空中袭下,羽翼如刀,直割他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忽见白光一闪,劲风横扫。那几只鹰鹫被击退开来,呜咽着在天空盘旋。
妖娆的声音响起,嗔道:“亏你会信!我明明比那个破烂偶人美一百倍!”
桓泽看着眼前之人,颤声唤道:“师姐……”
聂双手执长棍,冲他嫣然一笑。
夜蛭的声音响起,不信道:“不可能,魔障之内你不可能使用仙法的……”
“谁说我用的是仙法?”聂双轻轻捋起一丝秀发,道,“可怜你们这些魔物,没见过世面。今日,就让你们好好见识见识!”她说罢,伸手握住了桓泽脚上的荆棘,令道,“万灵通性,诸气纳合!”
“慢着!师姐——”桓泽惊讶非常,正要劝阻。却见荆棘之上黑气溢出,转眼间没入了聂双的身体。她微微仰头,似是畅快非常。黑气溢尽,那些荆棘瞬间颓然,再无半分活力。
聂双慢慢站直了身子,凝眸而笑。那一刻,她的姿容妖媚难言,眉宇之间尽是邪气,化去她平日的明丽。那种感觉,就好似桃杏凋谢,徘徊花开。鲜艳之下,尖刺锐利,不可亵玩。
沉默,笼罩四周,连天空中盘旋的鹰鹫都不敢再作一声。
许久,夜蛭开口,由衷赞叹:
“好一个‘万灵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