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一梦,其实只是一秒而已,陆嘉泽甚至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与他视线碰撞的一瞬,才微微动了动喉结。
“沈意。”
陆嘉泽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几乎只是凭着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一把将他从林叶的怀抱里拉出去,那力道之大,连他都跌了下去。
他已经,忘了怎么走路了。
“沈意沈意沈意。”陆嘉泽一叠声地叫他,两眼通红却笑颜灿烂。
沈意稍稍动了动手,手掌下的皮肤细腻光滑,这确实是陆嘉泽。
这是陆嘉泽。
他回来了。
他缓缓地扯出一个笑,周围的人比他还高兴,延江甚至在偷偷摸摸地擦眼角,被他发现后也不偷偷摸摸了,扯着陆老先生的衣袖就擤鼻涕。
画殇师兴致缺缺地把那个瓶子塞回口袋,朝陆老先生点点头,就走了。
他来的奇异,走的也颇潇洒。
“我来做好不好?”陆嘉泽抱着他低声道,眼睛落在林叶身上,这个人一动未动,但是呼吸还在,也不知道是林晚还是林叶,“这件事,我能办好。”
沈意唔了一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身体不太对劲。
能听能说能动,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难以想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那是活着的,人类的手指。
“为什么你来?”
“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吧?”陆嘉泽声线压的很低很低,眼睛望着远处,却与他十指交缠,“沈意,我并不想你受伤。”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主意?”
“你从小都是这样啊,心里有了思路就会特别安静。”陆嘉泽吞吞吐吐,“以前跟你一起考试,你都是把所有的答案验算完毕才誊写到试卷上,来不及也不会考虑先誊抄,我知道你控制欲很强,但是这件事,让我办好不好?”
沈意看了陆嘉泽三秒钟,笑出了声。
陆嘉泽说的都是错的,他考试,从来都是温吞吞地答题,是因为他知道答案,即使不知道答案,也知道这道题有标准答案,他早晚会知道,而这件事,他不知道答案。
他有自己想想法,但是他并不确定那是正确想法。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件事,只能他自己解决。
陆嘉泽半夜幽幽地请他看电影,那部《不可饶恕》陆嘉泽看的很认真,结尾的时候陆少爷一直轻声地重复着威廉杀死小比尔说的话。
威廉说这与该不该无关。
杀人,与仇恨无关,并不是你给他冠上了复仇或者惩恶扬善就会无罪。无论什么理由,你都将为此付出代价。法律上的,道德上的,亦或者心理上的。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他们的亲人。
你剥夺了亲人们做父亲做儿子做丈夫做妻子的权利。
陆嘉泽说,我是你的刀。
他们是一体的,骨血相融。
可是他更觉得,他可以坐牢,而陆嘉泽不能犯法。
“去给我买身衣服吧。”他柔声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结束了。”
然后我实现诺言。
陆嘉泽去买衣服,延江自然也有任务,去他父亲那里看看,后者见他回来,兴奋的话都不会说了,走在门口还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
被指挥的团团转却依旧高兴的延江啊。
沈意微笑,然后轻轻地碰了碰沙发上的女人,他知道这是谁。
林晚用着林叶的身体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也深深地凝视着林晚。
这是他的弟弟。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不像延江和陆嘉泽,还有些表兄弟什么的,他一无所有。
早些年,在和云默好的时候,他还模糊地想过,如果他有个弟弟,哪怕是私生子,也并没有什么。
陆嘉泽说,他是个很寂寞的人。
是的,他很寂寞。
他想有个弟弟。
“林晚。”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发,女人的头发沾着汗水,湿漉漉的润滑,像是握着一条蛇,这让他想到昨晚的母亲,“你和云默,可以活一个。”
林晚迟钝地看着他,眼神委屈,似乎没听懂了。
他微微一笑,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微笑的样子,有时候那甚至是他交友的关键,现在他很高兴,这效果还在,林晚惧怕的表情显然和缓多了:“我已经知道,那个暗格里藏的是什么了。”
他的弟弟微微嘟着唇看他,沈意的声音更加温柔了。
“那是一件衣服的碎片,赛车服的对么。”沈意身体前倾,看到林晚的迷茫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云默会撞到你,不是他不看路,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这事情太明显了,林晚身上有防护措施,而那个街道甚至没有摄像头,云默慌慌张张地跑了,那个赛车服碎片却附着在了汽车上,事后云默发现并且带了回去。
云默不傻,那个碎片应该是让他疑惑了很久,但等林晚坦白撞车事件的时候,他模模糊糊懂了些什么,所以他冒险回来,把暗格里的那个碎片拿走去化验了。
他猜,林晚那天甚至可能还带了头盔。
而无论是云默还是他都后来都明白了,林晚不会开车,更没有理由穿赛车服。
那个画殇师说的话,他们懵懵懂懂,只是知道应该换魂死应该有一人清醒着,可是他当时是睡着的。
所以,林晚当时是清醒的,他不是植物人。
他从来都没有成为过植物人,或者说,他起码中途恢复过。
人的心思居然能够这样的玲珑与精巧,包裹着层层的恨意,死也不休,用尽方法去争夺。
他用生命去陷害他,与他鱼死网破,发现那天开车的居然是云默,中途他可能昏迷了几天,但他最终还是醒了,于是他说服了姐姐,进而一起说服了父亲,替换了他。
“你姐姐不知道吧。”他笑吟吟的,“你跟她说,是我撞的你,她爱你爱得要命,恨我恨的泣血,可惜她到死都不知道,她弟弟这么对她。”
云默沉默地站在沙发边缘,这件事,一直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个冷血的男人,曾经真的喜欢过林晚吧,甚至为了林晚擦去血字,努力维护真相。
而那个女人,她为弟弟贡献了骨血,却不知道,她也是被骗。
他有趣地想,不知道林叶现在还在不在,是不是像他那样,还残留在这个屋子里,听着、看着、绝望着。
“我知道你。”林晚突然就哭了,用林叶那张清秀的脸哭的柔肠寸断,“我知道你,你不知道我。”
沈意依旧笑着看着他。
他哭的很惨:“你什么都有,爸爸只看你。”他哭起来真是惹人怜爱,大概年纪一直停留在十八吧,像孩子一样,“没人要我,你什么都有。”
“我只是……只是想要电脑。你上大学的时候,礼物是辆车,我只是想要台电脑。姐姐……姐姐说不食嗟来之食,可是,那是我爸爸啊,为什么不可以?沈家的血统很强大吧?我也喜欢男人。父亲总是说,你出柜了,没关系,我还可以,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自由幸福,我要……”
那清秀脸上的愤怒,居然比林叶临死前还多,汇聚成不可言说的怨恨。
“你来学校做演讲,凭什么?你还有那种情人,凭什么?他们都为你骄傲,凭什么?我成绩也很好!”
“我只是想争取!那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好!”
沈意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晚确实什么都没有,私生子,没母亲,穷且受罪,更糟糕的是,却有个公子哥儿样的哥哥,纸醉金迷的生活,他远远地看着,却无法拥有。
明明离幸福那么近,却触不可及。
小孩子,年轻冲动,孤注一掷,也是正常。
沈意想起林叶临走前,眉目深恨,口角含血的样子。
她说,沈意你如若撒谎必遭天谴。
“你们俩只能活一个,真的。”
他含笑着又说了一遍,他怕报应?怕天谴?怕他妈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收到墨玉吗?”他歪着头,露齿一笑,“录像带没交上去吧?他带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跟你说,不介意你成为女人,他依旧跟你好好的啊?这样你们还能生个孩子什么的。”
林晚惊慌失措的简直就像一条狗,手指抖抖地拉云默的衣袖,后者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他说的颠三倒四,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娇,林叶放弃身体给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惶恐,“我以前就喜欢你,可你是他的……我真的,一直都喜欢你的。”
“我真的喜欢你的,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爱情这玩意儿,真是玄幻莫测,林晚居然当真是爱云默的。
陷害了云默,搅乱了云默的生活,居然还爱上了云默。
有时候,有些事就像是上帝在掷骰子。
真相摊开来的时候,他恨云默,云默恨林晚,林晚恨他。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握着云默的父母,他手握主动权。
“你们俩,只能活一个。”他第三次重复,这次不再微笑。
他说话算话。
他们得到的,他终将拿回来。
他们所渴望的,金钱、爱情、亲情,他都将一手湮灭。
“我只给你们半小时。”他靠着窗户回忆了一会儿走路细节,他并不在乎这话他们听懂没,只是自顾自地带着手套一人发了一柄刀。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不担心那两人给他背后来一刀。
他刚才从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
那个男人,眼带疯狂,几乎能烧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