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徐少杰抬起头,他伸出手攀住马百超的胳膊。“我害怕。”
“我在呢。”马百超把背上的双肩包横放在地下,拉着徐少杰靠着车门旁边的墙壁坐下。火车缓缓地开动,马百超搂住徐少杰,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饿吗?我买了4个汉堡,够咱吃到中午的。”车厢里开着空调,温度有些低,马百超紧了紧搂在徐少杰肩膀上的手臂,几乎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徐少杰摇摇头,他安静地靠在马百超的胸膛上,像个乖巧的孩子。马百超以前经常会想温婉沉静的徐少杰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那个脸上挂着欠欠的笑的男人更讨人喜欢。
从t城到q城坐动车不到4个小时,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天气很热,阳光从未有过的强烈,天空几乎变成了白色。徐少杰拦了辆出租车,和马百超一起回家。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马百超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颤抖和冰冷,随着家的临近这感觉越来越明晰。
徐少杰的家就是这样么,马百超侧着脸看着窗外。绵延千米的管道和油罐,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和徐少杰说的一样,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烟囱。进入厂区后,路面变得干净了许多,时不时会有大型的油罐车开过。道路两旁的枫树已经很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知了依旧没命地叫着,聒噪的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传来。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旧的楼房前,只有三层高,每一层有两户的大房子,是很多年前的样式,这样的房子只有在t城的老城区才有。墙壁已经变成发灰的红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靠近院子的地方,多出一块颜色新鲜的墙壁,应该是后来返修的。
徐少杰站在门口,迟迟不肯抬手,马百超看到他手里攥着的钥匙,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钥匙时不时发出摩擦的声音。他的肩膀抖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在马百□□到徐少杰的肩膀的时候,他陡然跪了下去。徐少杰紧紧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脱水的鱼。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清晰可见。
“钥匙给我。”马百超拉起徐少杰的手,他握得很紧,身体的反应已经变得迟钝。只是本能地不肯松手。马百超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才取出钥匙。单元门的钥匙大同小异。马百超很快打开了门,他握着徐少杰的手臂,一把将他提起来。“别怕。”
徐少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马百超拉进来的。他们家是102,进了单元门拐个弯就是。徐少杰站在门口,刚才慌乱紧张害怕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脑子空了,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铁质的防盗门上,挂着黑色的帷幔。徐少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刺眼的东西。他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抬起手扯了扯,新制的布料有些粗糙,在手里摩擦的感觉那么清晰。
不管遇到什么事,徐少杰总会想最坏的打算,这样一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可以承受。只是最坏的结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是第一次。他以为他可以承受,他以为他足够坚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深入骨髓的绝望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灵魂像是陷入了一个黝黯的深渊里,徐少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只是被桎梏在肉体里,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和徐少杰一样,看到黑色帷幔的瞬间,马百超就知道徐万里不在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没有想到的,徐少杰和他说过徐万里,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徐万里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被一些老年人常见的病所侵扰。他的心脏不好,所以徐少杰总是很顺着他,从未拂逆。昨天徐少杰接到电话后,只是说了句,爷爷要不行了。没有想到,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马百超没有失去过亲人,可他还是知道把曾经朝夕相伴的人生生地从你生命里剥离的痛苦甚于拨筋抽骨。他像是被人在背后重重拍了一把,心脏慌乱地跳动。他回过头看着徐少杰,半张脸都是麻木的,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钥匙给我。”徐少杰回过头看着马百超,向他摊出手。他的声音平静得吓人,连刚才无法抑制的颤抖都停止了。看到马百超没有反应,徐少杰直接从他手中把钥匙拿出来,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
老式的防盗门发出“咔哒”的声响,徐少杰拉开门走进去了。他的步子很稳,门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马百超愣在原地,局促而紧张。直到徐少杰回过头拽了他一把,才跟着一起走进来。
徐少杰家的客厅很大,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讨论着什么,看到徐少杰进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或许他们认为徐少杰才是这里的主人。马百超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的时候,心狠狠地振了一下。那个人是徐少杰的父亲,即使不用说,他也可以猜到。徐少杰曾经说过他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但是看到徐东来的瞬间 ,马百超就像是看到了20多年后的徐少杰。岁月的磨砺,让他失掉了徐少杰才有的青春和灵动,但是样貌和眼神却一模一样。他穿着半袖的茶色衬衫,没有戴眼镜,肩膀的线条很好看。和徐少杰一样,他和人说话前会不自觉地别一下眼神。
血缘真是件奇妙的东西,和自己的亲人相像,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照一面奇妙的镜子,在镜子的另一头是被岁月遗忘的自己。这样的感觉常常是让人欣喜的,但是在徐少杰看来却让人觉得无比讽刺。这个世界上和他留着一样的血液,有着相同相貌的人,或许从来没有为他的存在感到欣喜。
“爸。”徐少杰轻轻地喊了声,随即转头向站在旁边的中年人,“姑姑,姑父。”他刻意忽略了站在徐东来身边的女子。察觉到徐少杰并不友善的疏离,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局促。
“叔叔好。叔叔阿姨好。”徐少杰的话音刚落,马百超跟着他向在场的人问好。
“哎,你好。”徐东来冲马百超点点头。“你是徐少杰的同学吧,麻烦你陪他回来,耽误上课了吧。”
“我已经毕业了。”徐少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对着马百超指了指左手边的一间屋子。“你先去那里歇着,我的房间。”
“好。”马百超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拎着背包走了进去,他最后看了看徐少杰。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没有一丝脆弱。
听到身后传来的关门声,他看了看了茶几上摆着的烟盒,烟灰缸积了很多的烟灰,屋子里弥散的烟味没有散开。
“小杰……”气氛有些尴尬,徐春水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斟酌着不知道怎样把对话继续下去。
“爷爷怎么去的?”徐少杰问了出来,他的声音镇定如常。徐春水和他的接触不深,自从徐东来离婚后,徐少杰就一直跟在徐万里身边。徐万里和子女的关系一直很僵,徐少杰也因此和父辈们的接触越来越少。徐春水对徐万里的印象,大概只是学习很好,很听话,或者还有比较薄情,和徐万里一样。
“昨天早上不知道怎么摔了一下,就发病了。刘阿姨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意识了。送到医院,撑了3个小时就不行了。”徐春水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徐少杰盯着她,冰冷的眼神里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什么时候出殡?”
“明天。”
“我明白了。”徐少杰说着弯下腰,拿起放在茶几上行的烟盒,抽了一根叼在嘴上,熟练地点燃。他很少抽烟,并不是不会。“爷爷以前买了块地,在小白楼那边的陵园。杨爷爷的墓地也在那。奶奶的骨灰一直存在小白楼,就等他了。现在正好把两人一起葬了。”
“这不行。”徐东来开口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们徐家在东北那边是个大家族,你爷爷这脉虽然不在东北,但是也算是正房里的,族谱里记着的,一定要入祖坟。”
“爷爷一定要葬在这里。”徐少杰吐了口烟。他坐在椅子上,双手驾在膝盖上看着坐在对面的姑姑和父亲。“他和我说过,一定要在这。他大半辈子都给了这,这里有他的兄弟。”
“你爷爷是个很重规矩的人,他……”徐东来的话还没有说完,再次被徐少杰打断。他对自己儿子的不礼貌很不满,微微蹙了下眉。他看着徐少杰拿着烟的样子,和自己一模一样,根本没有教过他。心里忽然变得压抑,父亲的陡然离世,让他措手不及。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个老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敬慕,依恋,然后他却一次一次让自己失望。徐万里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自己也不是,至少对徐少杰是如此。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徐万里身后的小孩子,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果断,决绝,不容置喙,和他一样,和徐万里一样。
“你也有年头没见过老爷子了吧。他想什么你知道么?”徐万杰歪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爷爷从来没有想过葬回祖坟,老家那边我会去说。”
“这……”察觉到他们父子间尴尬的气氛,徐春水试图缓和。“这不好,小杰。咱们商量一下,人总要落叶归根的。”
“姑姑,你说的我明白。落叶归根就是回家,有他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徐少杰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子忽然酸得厉害,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在见到黑色帷幔的时候,所有的感情都冷却了,变得麻木,没有想到家人两个字却像一把锥子,直直戳入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搅动。所有的痛觉在一瞬间回来。“爷爷在这里,看着你们,他……他没有更大的愿望了。”
冗长的沉默后,传来了徐春水的恸哭。她忽然倾过身,抱住徐少杰。就像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这样抱着徐万里,因为失去母亲,大声地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