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徐少杰实习的单位从腊月29放到正月初六,整整一个礼拜。时间还在宽裕,他想在家多呆些时日,可是徐万里一定会撵他走。他总是摆出一副坏老头的凶模样,让徐少杰远离这个家。
今天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徐少杰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家里这边入冬以来就没怎么下过雪,这样的干冷让人很不舒服。对于这个家徐少杰的感情很矛盾,离开的时候会想念,置身其中的时候却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想要逃离的情绪。
那间冰冷的房子里,每一处都昭示着徐少杰茕茕孑立的过去,在他成长的那些年,徐万里给他的感觉不是陪伴,而是旁观。每当徐少杰想要和他亲近的时候,就会错身躲开。安静的站在身后看着他,徐少杰知道徐万里非常担心自己,但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肯靠近,或许他和亲人亲近的能力,已经在岁月的磨难里消失了。
单元楼门里的又门铃坏了,徐少杰按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不知道徐万里在干什么,画画或者是对在电视前百无聊赖的挑着台,每到抗战题材的电视剧他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挑开。他是个古板的人,在他看来一切偏离实际的投影都是对历史的亵渎。不管徐万里在做什么,徐少杰都不想惊动他,天气这么冷,徐万里年纪也大了,虽然头脑还算清醒,但是手脚已经大不如前。
老式的楼房在一楼都会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个门,可以通向屋子。不过徐少杰家的这扇门平时都是锁着的。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徐少杰绕到了楼后,把手从院子里大铁门的孔洞里伸进去,意外的发现,锁是挂上的,并没有扣严。也许是天气冷,徐少杰觉得自己被冻得有些鼻子发酸,他抽了口气,呼出的气体立刻变成了浓郁的白雾很快有被风吹散。徐少杰抬起手,在脸上用力得搓了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也很干燥,徐少杰的眼睛上只是结了薄薄的一层雾,很快就散开来。他看到徐万里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徐少杰开门的声音,他没有意外和惊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只是轻微的测了侧脸,混黄的双眼在徐少杰身上扫了一下。
“爷爷,我回来了。”徐少杰笑起来,他把背在肩膀上的包卸下来,随手扔在地上,向着徐万里走过去。走到近处忽然想到身上的冷气还没有褪尽,又在徐万里身前半米处站住。
“给你留了点饭,去吃吧。”徐万里的眼神看着前方,他端坐在沙发上,手搭在扶手上,看起来坐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沙发靠背和扶手上的蕾丝方巾都没有乱。他的表情很平静,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喜悦和期待,徐万里和徐少杰都是一种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会表现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总是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情绪。徐少杰起初不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看透了,可是明白的时候经年已过,那些隐藏在心底钝钝的伤痛却久久不能散去。
“嗯,我正饿着呢。”徐少杰点点头,把大衣脱下来,随手搭在一旁的沙发上,快步走到饭厅。满满一桌子菜,徐少杰伸手摸了摸碗沿,温温的,不算凉,徐万里从来没有让他吃过冷饭。徐少杰把袖子挽起来,大口大口的吃着,都是他喜欢的菜式,徐少杰吃饭不挑,就算是不喜欢吃的,他也会硬着头皮吃几口,他不知道徐万里是如何察觉到自己的喜好。大口大口的吃着饭,似乎食物可以把内心的空洞填满。
徐少杰吃完饭,意外的发现,徐万里竟然还坐在沙发上,像是在刻意等他。他走过去,贴着徐万里坐下。“爷爷……”徐少杰轻轻喊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题。
“好好歇着吧。”沉默片刻,徐万里终于开口了。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徐少杰伸手去扶,徐万里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徐少杰把自己扶起来,安心把重量压在徐少杰的手臂上。徐万里一直是个很不服老的人,他讨厌别人的帮助。就和所有的坏老头一样,别人善意的帮助在他看来就像是上位者的怜悯。徐少杰没有想到,徐万里会让自己扶着,他欣喜异常。就像是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回答对了问题被老师轻轻的拍了拍头,这样的喜悦会让人忍不住咧开嘴笑,带着自豪和骄傲的喜悦。徐万里的举动说明了,他愿意依靠徐少杰,徐少杰看着书房半掩的门,好半天都合不拢嘴,就这样不出声的傻笑。
平静下来后,徐少杰泡了两杯茶水,照例把绿茶给徐万里送过去。徐万里这次没有画画,他面前平摊着一本书,泛黄的纸张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徐万里有老花眼,这样的小字他根本看不清。徐少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徐少杰不一样,徐万里很少会一动不动的发呆,他总是会有很多事做,即使退休在家也是闲不下来的人。或许只有忙碌才可以帮他躲避心里那些无处不在的负面情绪。
“你在这干什么?”徐万里看着站在一旁的徐少杰,他正看着自己,弯着眼睛笑,嘴角露出小小的酒窝,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徐万里静静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很快别开了眼神。
“没事,我想陪陪你。”徐少杰小声的说着,他向徐万里身边凑了凑,半靠在徐万里的书桌上。徐万里的书桌很干净,除了少量的文具盒一台台历外再无其他。台历上有用铅笔轻轻圈出来的日子,徐少杰瞟了一眼,除了年三十就是自己的生日,他心里的喜悦更胜。
“用不着。”徐万里的声音忽然提高,他的语气很冲。抬起手冲着徐少杰摆摆。“别在这耽误我工作。”
徐少杰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以为徐万里开始一点点想通了,愿意像和正常的老头一样安稳放松的度过晚年。刚才短暂的温和,不过是表面现象。他还是那个坏老头。徐少杰摇了摇头,听话的退了出去。这样压抑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徐少杰觉得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这样感觉从来都没有办法适应,放佛是从心底透出的绝望。不过,至少比以前强多了,徐少杰这么想着,很快又高兴起来。
年过得很平静,和去年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徐少杰姑姑家的堂姐来看徐万里了。有年头没见了,堂姐看着徐少杰感叹了一句,‘小杰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徐少杰知道这是客套话,但是还是喜欢听。徐万里一早就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了出去,堂姐拒绝了一下,看到徐万里阴沉的脸色,立刻听话的收下。徐万里孙辈的孩子,即使是在过年的时候也很少会回家里看看,徐少杰和他堂姐的关系很生疏,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去堂姐家里玩,她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两个人一起看画册。那些记忆已经模糊,小的时候家里有同龄的兄弟姐妹,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徐少杰也曾经为自己有个堂姐而沾沾自喜。
堂姐能来看徐万里,徐少杰很高兴,只是他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只是安静的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拿个一个橙子慢慢的拨,拨好后递到了堂姐手里。堂姐正在和徐万里说话,看到徐少杰递过来的橙子有些惊讶,到了声谢接过来。徐万里随意的问了问她的工作和生活,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徐春水,徐少杰知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只是没有办法开口。
“恬恬姐姐,我姑和我姑父还好么?”趁着两人沉默的空档,徐少杰插了句话。
堂姐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好久没人叫我恬恬姐姐了。”她看着徐少杰,忽然抬起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最喜欢和我玩了。”
徐少杰跟着傻笑了两声,他低着头,脸有些红。刚才本能的喊了声恬恬姐姐,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堂姐笑起来他才察觉到,20年前的称呼对于一个30多岁的女人来说早就不合适了。
话题转移到徐少杰身上,无非是些夸赞。徐少杰听不出来是出自真心,还是表面的客套,他很喜欢听,来自亲戚的赞美让他觉得自己是被认可的。
“小杰,你和我小叔长得真像。”堂姐最后由衷的感叹了一句,“我记得我小叔年轻的时候特帅,你现在和他那时候一模一样。笑起来就更像了。”
徐少杰一直微笑着听堂姐讲话,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连嘴角的皮肤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干涩起来。他垂下头,不再搭话。堂姐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甚至没有留下吃饭。徐少杰知道,厨房里摆满了徐万里从饭店定的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每年都是这样,只是每年都吃不了,最后只能倒掉。
接下来的几天,周延来看过,杨淑荣没有露面。这到让徐少杰轻松了不少。周延每年都是初四的时候来拜年,前几年杨淑荣偶尔会跟着,这些年都是他自己来。徐少杰不知道该怎么和杨淑荣相处,甚至连大声的喊句‘妈’都会不好意思。
回t城的车票是初六早晨。初五晚上,他和徐万里祖孙俩,照例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徐万里坚持要喝酒,徐少杰拦不住,只得找了度数最低的葡萄酒,倒了一小杯给他。徐万里的酒量不好,年纪大了以后喝一口就会醉。他醉了以后,话反而多起来,态度也变得亲昵。徐少杰有的时候也会想,或许喝了酒的徐万里才是清醒的,会遵从内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正当光明的去爱自己想要爱的人。
“贝贝,”徐万里握住徐少杰的手,他已经79岁了,这个年纪的老人老得厉害,每一年都是一个坎,他手上的皮肤就像是干枯的树皮,一下下磨蹭着徐少杰的手背。“我记得,以前你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同学,是叫魏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