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吃了一惊,顿时有些慌乱。
李纨也有些摸不到头脑,若说是昨日自己为太后看诊有功,今日才下赏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难不成......皇家给臣子赏赐,尚要计较一晚上赏些甚么才不亏么。
李纨只管在肚子里腹诽,郑氏与宋氏二人却顾不得许多,因着李守中尚未归家,李睿又在国子监进学,便忙将李智喊了过来,招待宣旨太监。娘们三个忙着梳妆换衣。
李智不是个腼腆的,虽只有七岁,却行事大方。见到那传旨太监便行礼道:“李智见过这位......大叔......”他见这太监头发有些花白,但却没有胡子,也不懂得应称呼太监为‘公公’,犹豫了片刻,只好唤他‘大叔’。
那太监本等得不耐烦,忽然间这么一个漂亮小人儿出现,心中便喜欢了大半,只是神色间尚有些淡淡的。待听见这孩子忽的喊自己‘大叔’,便蓦地笑开了,蹲下身问道:“乖,告诉大叔,你几岁了?”
李智,听他问自己,遂答道:“回大叔的话,李智今年七岁了。”想了想又道:“大叔,我不是小孩子了......嗯,还有,你贵姓?我不能总称呼您‘这位大叔’啊。”
那太监心中着实高兴,哈哈大笑了半晌方答道:“我姓孙!”
李智点点头,又唤了一声:“孙大叔。”又问道:“孙大叔,晚辈刚在跟先生读书呢,母亲嫂子跟姐姐还要整理妆容,所以怠慢你了。孙大叔有没有不耐烦?”
孙太监笑着摇头,道:“并没有。”
李智听了便有些不信,撇嘴道:“女人梳洗最是麻烦了,我每日晨起等姐姐一同给母亲问安便很不耐烦。她梳妆要很久时间呢,偏姐姐还振振有辞,说是妇容很重要。”说罢,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孙太监听见又是大笑不已。
李智回头又跟丫头道:“没瞧见孙大叔的茶都凉了,快去换热的!嗯......嫂子做的点心也拿来。”
孙太监跟了太后一辈子,现在正是太后宫中六品总管。
他平素见到的人够多,经历的事情也不少,早已看得清白,那踩低奉高,见风使舵的多得很,真心敬他的一个也无。即便是宫里的孩子,又哪里有单纯的,都将那‘当面笑,背后刀’的一套学得纯熟。身份低的,便对着自己唯唯诺诺,阿谀奉承。身份高的,虽是不轻易得罪自己,神情也是高人一等,实在令人不爽。
今儿太后下了懿旨,自己本不必跑这一趟,偏巧许久没有出宫了,便出来透口气。谁知遇到这么一个小家伙,令人大乐开怀。
这孙太监与李智聊得开心,从袖中摸出一个玉佩,笑道:“智哥儿,大叔穷得很,也没甚么好东西,这个拿去顽罢。”
李智听了便有些犹豫,道:“大叔不富裕,还是自己留着罢。”孙太监摇摇头,执意将玉佩塞进李智手中。
那李智接了玉佩,歪头思忖片刻,道:“先生教过‘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既然如此,李智便收了。多谢孙大叔。”言罢,将玉佩系在腰上,又将脖子上挂的金项圈取了下来,双手奉给孙太监,严肃道:“孙大叔不宽裕,这是晚辈孝敬你的......若是手头不方便,拿这个还可以换钱。”
太监贪财,孙总管又是太后跟前的老人,甚么好东西没收过,此刻却被一个金项圈打动了心神,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圈,勉强一笑,将那项圈接了过来,半晌说不出话,只拿着茶碗掩饰。
李智看了孙太监好一会,又道:“孙大叔,你不必难过,姐姐说过,人便是穷点也不要怕,只要日子过得开心就好。嗯......所谓穷开心也是一种乐观......嗯......不对,是人若是开心,也显得精神!”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没安慰到点子上,遂又补充道:“你现在虽没有我有钱,日后却也说不准的。”
那孙太监本在感动,听了李智这话,却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咳嗽了半天。
李智不知自己说错甚么,担忧地看着孙太监,道:“孙大叔,你可还好?”
孙太监摇摇手,刚想说甚么,却抬眼看见郑氏携着宋氏与李纨进了客厅,顿时停住嘴,站起身来。
郑氏见那孙太监身着六品太监服饰,便暗自抽了口冷气,不知发生甚么大事,居然一个太监总管也来家里传旨,面上却不显,对孙太监歉意道:“小妇人来迟了,劳公公久候,万请恕罪!”
孙太监缓了呼吸,似笑非笑看着郑氏,心中佩服郑氏镇定,只道:“不必客气,有智哥儿陪着......孙某,很是不错。”
想那孙太监着实给面子,未等郑氏开口,便自报了姓氏。
郑氏听见孙太监说话的表情很是奇怪,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只笑微微地道了声‘孙公公万福。’,又忙唤人摆上香案,跪地接旨。
那孙太监满脸笑意,道:“太后口谕,宣李郑氏携儿女长媳入宫觐见。”
郑氏呆了一呆,忙叩头领旨。站起身,又笑问道:“烦劳孙公公跑了一趟,不知太后宣小妇人是为何事?”
孙太监心情甚好,只道:“太后今儿心情不错,故召恭人入宫说说话。”
四品官内眷得太后召见,可是天大的幸事,实在令人面上有光。
若没出李纨之事,郑氏听了这消息定会高兴,但此刻......却也只有一笑。
郑氏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奉给孙太监,笑道:“孙公公辛苦......”孙太监推了回去,拿起桌上的金项圈,扬了一扬,笑道:“不必,令郎送了孙某一个金项圈,孙某很是喜爱!”
郑氏瞥了一眼李智,不知这李智怎会拿贴身饰物送了孙太监,却不好多说。见他铁心不收荷包,便也不勉强,又笑道:“我这孩子天生的牛性古怪,若有得罪,孙公公千万莫怪。”
孙太监便点头,道:“令郎很好。”顿了顿,又道:“怕太后等急了,恭人......”
郑氏会意,忙跟着孙太监进宫,一路无话。
待进了宫,郑氏携李纨三人对着太后按制大礼拜见,太后甚为和蔼,忙叫起,又赏了座。
见李纨带着李智并宋氏恭谨站在郑氏身后,便对李纨招招手道:“这孩子,快过来,昨儿还说哀家像祖母,今儿同你娘一齐来,便又老实了。显见还是跟娘最亲。”
李纨抿嘴一笑,缓步上前,福了一福,笑道:“太后可别这么说,昨儿母亲听纨儿说太后跟祖母一般,还诚惶诚恐呢。只在家念佛,说太后身份贵重,纨儿居然敢当面不分尊卑胡说八道,着实可恼呢。还说太后不跟纨儿计较,可见最是仁慈。”
太后摇头道:“恭人太过谨慎。”又问李纨道:“你可怎么回的?”
李纨笑道:“回太后的话,纨儿便说,皇后娘娘是国母,自然是万民的母亲,太后娘娘现在升了辈分,自然就是天下百姓的祖母,可见纨儿还是没说错呢。”
太后听了便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将李纨拉了过来,摩挲着李纨的手又笑道:“恭人不要拘着这孩子,哀家瞧她规矩不差呢,说话又得体又爽利,若将她性子磨平了,倒是没趣儿。”
郑氏忙立起来应了,笑道:“太后娘娘不知道,这孩子自小被臣妇与夫君宠坏了,在家可调皮着呢。这么大了还跟着臣妇小儿子争果子吃,都说她是个小猴子变的。”
太后最是爱听这些家长里短,见那郑氏寥寥几句,却也说得有趣,便笑起来,又向着李智问道:“这就是你家小儿?”
郑氏忙应是。太后将李智拉了细瞧,半晌又道:“你一家具是好容貌,瞧这么丁点的孩子粉嘟嘟的,倒是惹人爱煞。”
又问李智读书没有之类的话,李智年纪小,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念头里便没有‘怕’这个字,见太后虽是穿着富贵之极,却面色和蔼,便毫不畏惧正经答话。
太后心中觉奇怪,平素召见其他官眷,个个诚惶诚恐,生怕答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哪里还敢跟自己顽笑。怎的这李守中一家虽是极其恭谨,却没一个害怕自己的......似真拿自己当了祖母了?
她又怎知李纨本就尊卑观念不强,不过做到尊老爱幼罢了,李智从小被李纨开蒙,自也学得如此。郑氏从嫁给李守中便当家做主,自有一番气度在,又见太后确实喜爱李纨,就再无半点心虚,她又素来爽朗,故答起话来甚是流利。倒叫太后有了这般印象。
郑氏几人正用心奉承太后,忽听太监唱曰:“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