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昨日与家人议计时,便说要做悬梁,好叫李守中上殿时,更有底气。
郑氏一听便红了眼,顿时哭天喊地,死死拽着李纨的手,只说不准。宋氏从小并未接触过这些,听了李纨之语更是吓得直抖,道:“妹妹,不可轻生......”
李守中与李睿对视一眼,垂头沉思,那李守中捋着胡子慢慢道:“这样也好......”
郑氏听了便扑上去,抓着李守中衣襟哭道:“老爷,纨儿这么乖......你怎能......”
李守中扶着郑氏道:“夫人,不过是计,我怎舍得女儿。”
李睿也在旁劝道:“母亲,不过是叫妹妹做个样子罢了,哪里真叫她不活了。”
郑氏与宋氏听了,方渐渐明白过来,不过慈母之心,怎舍得女儿受这般苦楚,故那郑氏依旧摇头,只道:“老爷明日写了折子状告那杀才,便是一样的。”
李纨叹气,道:“母亲,这次不将事情闹大,日后咱们家人听那流言蜚语的日子还有的是呢。又说是‘长痛不如短痛’,此刻不过是身子受些苦楚,若能叫陛下垂询此事......今后便再不会有人想要对女儿说三道四了。”
郑氏见李纨坚定,遂道:“那只做做样子便好。”
李纨摇头,道:“若明日皇上遣了太医来,见女儿无事,父亲便是欺君大罪。不管怎样,还是要真正地做出来才是。”
郑氏闭了眼,挥手道:“既然如此......如此......”话到唇边,终究哽咽得语不成声。
李纨悬梁,那素云便在一旁抹着眼泪看着,眼见着李纨将汗巾子打了个结,又将头伸到那圈里,素云便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姑娘!”
李纨本来也在担心,犹犹豫豫地拽着汗巾子,被素云一嗓子,倒是吓得一松手,直接吊在了汗巾子上,踏脚的高凳也被她慌慌张张地踢倒。
素云吓得呆了,站在原地楞了一下,忙得夺门而出,大叫道:“快来救人呐!”等在门外的赵嬷嬷便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流着眼泪将李纨解了下来。
故李纨虽是真的吊在了梁上,却并未受很多罪。待请大夫一看,原来只在脖颈上勒出了一道红印,那李纨听了便觉得不妥,欲待再吊一次,郑氏却是死活不让了。待李纨还想再说,郑氏却是一巴掌扇了过去,怒道:“你是要做娘的心疼死么?”
当今乃至孝,见太后对李纨甚为好奇,遂笑道:“母后若高兴,不如将这女子召进宫来看看?”
皇后也抿唇笑道:“皇上说得不错,这女子若真是个好的,母后也给她几句评语,也......好叫李大人放心呐......”
在场诸人皆知皇后说这话的意思。圣上面露赞许,对着皇后点点头,皇后见了又是一笑。
太后想了想,便又道:“这样也好。不过那孩子昨日悬梁,也不知身体如何了。若伤得过重,此刻冒冒然将她召来,岂不是叫这孩子的双亲担忧?”
圣上笑道:“还是母后仁慈,那便等太医回报罢。”跟随圣上的太监自然伶俐,躬身退下传太医回话不提。
不多时,前去看诊的太医便来回奏道:“李大人之女因救下的早,故并无甚大碍,不过是有些肝气郁结,仔细调养便好。”
想那太医一向懂得做人,轻伤从来都往重了说,重伤......自然还是重伤,不然怎显得出自己治病的手段。但这李纨吊在梁上不到一分钟便被解了下来,除开脖子上有条红印,实在无甚毛病。这过轻的伤势,却着实令圣上怀疑李守中一家乃故意做戏,欺瞒了自己。
天家无情,皇帝多疑,不论哪朝哪代皆是如此。圣上听了太医之言点头不语,太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倒是皇后笑道:“太医辛苦了,来人看赏。”又对太医好生抚慰,遣他退下了。
太后抬眼见皇上面色微怒,沉吟片刻笑道:“皇儿这是怎么了?与其暗自揣测,不如将人宣进宫来看看罢。”
圣上自不肯忤逆太后,虽有不情愿,却也点了头。太后便下了懿旨,宣那李纨进宫。
李纨听见太后宣召,却是一惊。昨日与李守中等人推演计策,却并未想过太后会要见自己。且自己乃小小四品官家的女孩儿,即便是惹太后好奇,太后又怎会纡尊降贵召见自己呢。她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皇上讨好太后的工具罢了。
李纨明知这世道,天家皇室能随意掌控自己生死。虽觉得这制度甚是不民主,不科学,不人道......无奈这人毕竟怕死,便只是顺应自然,绝不敢将此‘大逆不道’之言宣之于口。兼之此刻又耍了些许小手段,骗了当今圣上,那李纨更是心虚,心中极是忐忑不安,只有强自镇定随传旨太监进宫。
李纨一路心慌,待到了太后寝宫,余光瞥见满室富丽堂皇时,暗自思忖:“我又怕个甚么,现代时故宫也逛过,开国皇帝的遗体也瞻仰过......这如今皇室的尊严不过是拿黄白之物堆砌出来的,所谓圣上,太后跟皇后,一样也是要吃饭,出恭,放屁。哼,即便他们的便桶是镶金嵌玉,我便不信,莫不是他们这些人拉出来的shi.....也是金子的?莫不是御粪做肥时,还能养出仙桃来?”
想罢,又觉得自己果然英明,这般道理也能想出来。李纨肚内暗笑,神奇地冷静了下来。请安问好后便伏在地上不再说话。
太后本想凉那李纨一阵,但见她面色清秀,身姿窈窕,行动规规矩矩,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喜欢了起来。微动了动手,眼角瞥了眼圣上,又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太后方缓缓对李纨道:“免礼,平身!”
那李纨又叩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后。”忍着膝盖疼痛,面色不动站起身来。殿内安安静静,李纨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当地,以示恭敬,那背脊却挺得笔直。
皇帝见李纨虽是年纪稚嫩,但见到当世三位地位最高之人,却是毫不怯场,不禁心中暗赞这李守中果然家教甚好。
太后与皇后两人见圣上不开口,自然不肯多话,又过了半日,圣上方道:“李纨,你可知罪?”
李纨恭谨答道:“回圣上的话,李纨知罪!”
三位主审倒是一惊,万没想到这李纨会这么痛快地认罪,皆面面相觑,圣上又道:“你既已认罪,说说罢,自己是个甚么罪过!”这圣上是个精明的,他既想知道李纨是个甚么说辞,又怕连累了李守中,使得自己失了一个肱骨之臣,遂下了个套子,瞧那李纨钻是不钻。
李纨偷偷地瞥了一眼皇帝,回道:“回圣上的话,李纨初听那事时,便只记得自己受辱,一时激愤,半夜悬梁。却全然忘记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故李纨犯下了不孝之大罪。”
皇帝听了便咧了咧嘴,咳了一声,又问道:“你这《孝经》学得倒是不错啊?”
李纨答道:“圣上,李纨学得不够好,不过经昨日之事,稍稍有些心得罢了。”
圣上见李纨一肚子小心机,虽觉好笑,却仍板着脸道:“说说你的心得罢。”
李纨想了一想,道:“回圣上的话,这世上,父母总能不计代价地看顾儿女......我真正能伤害的不是敌人,而是亲人。”她这话确实是有感而发,故语气极为真挚。
殿内霎时间又静了下来,半晌,圣上叹口气,道:“话虽浅显,确是正理。看样子,你《孝经》确实是读通了?”
李纨正经道:“回圣上的话,李纨虽说读通了《孝经》,却并未仔细想过,如何按孝经上的去做,日后定会努力研习,争取早日赎了昨日不孝之大罪。”
圣上听见李纨强调‘昨日’二字,又是一声咳嗽,忍笑道:“日后如何按孝经上的去做,你可有甚么想法?”
李纨垂头沉吟片刻,道:“回圣上的话,李纨日后准备‘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
皇后听了便忍不桩扑哧’一笑,悠然道:“这话说得......确在水准之上呀。”
李纨腹诽道:“那是,我这话说得跟没说是一个样,只是来回重复‘日后’二字,争取叫你们放过我,自己才能有美好的明天呗。”
她虽肚内腹诽,面上却带着一丝喜色,躬身道:“多谢娘娘谬赞。”
太后本忍着没笑,见李纨正经谢过皇后,倒是也乐了,笑道:“皇帝,你就别吓唬这孩子了。快过来,给哀家瞧瞧。”
这几人皆将李守中设计欺瞒圣上之事轻轻地一笔带过,李纨终于偷偷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