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邢夫人自从李纨嫁进了贾府,便打定主意要抱着安顺郡主的大腿,故此是常常来寻李纨说话。
李纨倒也可怜邢夫人,贾赦这人贪花好色,他那院里的姨娘通房并姬妾,竟有十多个人。邢夫人初时还多劝着贾赦,只怕他熬坏了身子,却被贾赦喝骂,只说她是个醋坛子。
邢夫人自也慢慢冷了心,偶尔与李纨言谈中也带了出来。
李纨常常劝着邢夫人,只说道:“大伯母也知道,大伯父……一向逍遥自在的……你何苦多操心,只将那些个人管好,不惹事便行了。”
邢夫人依旧郁郁不乐,李纨再劝道:“我瞧着,琏儿是个有情义的……况他生母也不在了,不如现在对他好点……大伯母总归是他母亲,日后他娶了亲,怎能不孝顺你?若琏儿当真对大伯母不好,还有我呢……再一个,二妹妹也将要懂事了,此刻不笼住她,还等甚么时候呢……”
邢夫人虽是人稍稍有些愚笨,又将银钱看得重些,好在这人是个直肠子,听得李纨如此直白地劝说,慢慢也回转过来,倒是慢慢与贾琏并迎春亲近了起来。
贾琏亲事,李纨也与邢夫人说起过,邢夫人本觉得王熙凤乃王夫人的侄女,心中很是不满,李纨笑道:“琏儿如今对大伯母也不错,每每出门回来,便是不记得孝敬伯父,也总想着给大伯母带些东西……再一个,老太太与我还在呢!凤姐儿便是嫁过来,也须得每日先给大伯母立了规矩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伯母是个慈善人,又最是通透的……”
邢夫人听了这话,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贾琏的亲事,本就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李纨能先与自己商量,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况且贾府这样的人家,自然面上情是得做到的,自己又有贾琏并李纨撑腰,不管娶谁进门,都越不过自己去。
邢夫人一想明白,便笑起来,说道:“还是郡主读的书多,比我明白……”
故贾母与贾赦一家说起来与贾琏的亲事时,邢夫人第一个便笑起来,说道:“琏儿也大了,媳妇儿早应想起来操持这些的……如今反倒叫老太太操心,媳妇儿着实愧疚……”。
贾母见邢夫人如今越来越会说话,心中也满意,便笑道:“这倒也不怪你,他老子不说话,你倒也不好多说……”
那贾赦一向只管着自己高乐,从未将贾琏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说起贾琏要娶亲,倒是觉得有些惊奇,想不到自家儿子竟长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他面色复杂,仔细瞧了瞧贾琏,遂对贾母说道:“是!儿子错了!一切听凭老太太做主便是!”
贾母点头,又问贾琏道:“琏儿如今也出息了不少……你想要个甚么样的?我自尽力去给你寻了来……”
贾琏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方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众人眼睛全都瞧着贾琏,又过了良久,贾琏才咬牙低声道:“但凭长辈们做主,孙儿不挑!”
贾母便笑了起来,说道:“既如此,我瞧着二太太的内侄女凤姐儿倒是个不错的,是个美人胚子,人又爽利。你们觉着怎么样?”
众人无话说,皆道随老太太做主。
贾母便瞧了吉日,寻了媒人上王家求亲不提。王子腾早有准备,又与王家老太太并王熙凤父母商量后,便允了亲事。
贾琏如今也不是那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得了贾珠指点,自己手中便也悄悄地握了几个铺子。
他心中偷偷喜欢李纨,却不敢说出来。谁承想竟被贾珠看了出来,自此若无事,贾琏再不敢出现在李纨面前。如今定了亲事,似乎更是与李纨愈行愈远,直到再无一丝牵连。
他心中像是憋了一股火,只想要大喊大叫地发泄出来方好。
一时想起李纨巧笑倩兮对自己说话,心中甜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一时想起李纨与贾珠相处之时旁若无人的模样,心便揪做一团,痛得便如同谁拿着小刀一下一下地划在心上。
贾琏呆呆地坐在书房,面色变幻,甚至有些狰狞。
小厮来旺本就是贾琏的心腹之人。站在一旁瞧着贾琏,心中明白,也不敢多说。只轻手轻脚地上前,悄声道:“二爷,这月铺子的账目,掌柜的俱都交了上来……”
贾琏回过神来,拿过账簿翻了一翻,又甩在桌上,沉声道:“看这些有甚么用处……”
来旺在旁躬身站着,目光闪烁,半晌方轻声道:“二爷今儿若不看完……郡主那儿还等着二爷的账目,这月的入库银子还没交上去呢……郡主怕会不高兴……”
贾琏听见便愣怔了片刻,扭头瞧了瞧来旺,忽地阴仄仄一笑,缓缓说道:“好小子……如今爷也离不得你了……”
来旺本就心虚,见贾琏面色不同往日,不禁吓得往地上一跪,颤声说道:“二爷……奴才错了……二爷饶了奴才罢!”
贾琏微笑瞧着来旺道:“你做错了甚么?有甚么饶不饶的?这话爷可不懂了……”
来旺不敢说话,只叩头求饶不已。
贾琏瞧他不惜力气,头磕得‘梆梆’直响,便道:“罢了!不要磕了……”
来旺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贾琏又说道:“这府里是郡主当家,便是你二奶奶进门了,也越不过郡主……你……可明白?”
来旺跪在地上直抖,说道:“奴才明白……”
贾琏操起桌上的账簿朝来旺身上摔了过去,喝道:“你明白?你明白个屁!”
又赶着跳起身踹了来旺一脚,骂道:“你瞧着爷如今是好性,长久不责罚你们,便要欺到爷头上来了?又或者是想着爷要娶亲了,日后是你二奶奶当着爷的家了,便要攀上你二奶奶的高枝了?竟来挑拨爷跟郡主叔嫂之间的关系?”
来旺暗自吁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回道:“二爷,奴才说错话了……奴才并不敢……”
贾琏听见来旺的话,又笑了起来,说道:“来旺,你跟了爷多久了?”
来旺低头回道:“回二爷的话,奴才跟了爷有七年整了……”
贾琏点头道:“不错!七年的情分竟比不上几十两银子……”
来旺听到这里登时全身都软了下来,贾琏也不管,又问道:“前几日我那未来的大舅哥在一家酒楼约了你?”
来旺这时哪里还敢编瞎话,低声应是。贾琏笑道:“说说罢,都跟你说了甚么?”
王熙凤定亲,王仁便与孙太监请假回了家。听闻未来妹夫乃贾琏,心中便极为不喜,对那王熙凤说道:“这贾琏原来与我一般,也不是个好的……”
王熙凤是个内宅女子,只见过贾琏,爱他形容俊秀,哪里知道他在外如何。听见王仁这般说来,登时吓了一跳,说道:“哥哥不要胡说……我听二叔说如今他家外务皆是他管着的……”
王仁想了一想,便说道:“难道他也改了不成?”
王熙凤遂道:“哥哥既能学好……想来……他……他也……”她一个大家闺秀,虽是泼辣,却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未婚夫婿之事。
王仁爱妹心切,因与孙太监学了些鬼魅伎俩,眼珠一转,遂道:“不如哥哥去帮你打听打听?”
王熙凤虽有些脸红,却强作镇定,说道:“哥哥欲待去寻……他么?”
王仁摇头道:“直接去寻他说话,他便是不好,在我面前也装得好了。不如寻他身边亲近之人……嘿嘿……若是拿了他的错处,威逼利诱的……日后便是你嫁了过去,也好有个眼睛……”
王熙凤本就聪明,便似没有听见,转身走掉。王仁便知这是妹妹同意了,遂转身下去办事。
也该那来旺倒霉,偏他老子在外吃酒时与人纷争,将人打伤,那酒肆也被砸得稀烂。待来旺老子酒醒后,方知那挨打之人竟然报官了。
需知这贾府如今被李纨理得如铁桶一般,哪能容得这等事情。
来旺也明白,若被李纨知道,自己老子定会被撵出门去。他又深知贾琏暗中喜欢李纨,便是求了贾琏,想来贾琏不一定能护着自己……自己老子总不能不管,那来旺便壮了胆子,去寻了衙门中人,递了贾琏的帖子,说些‘愿私下了结,赔偿事主’‘须看在琏二爷面上’等语。
主管此事之人不过一个六品官,便是巴结贾府还来不及,虽是一个下人来办此事,也不敢推拒,又听说愿意赔偿,便做主撤了此案。
来旺仗着贾府面子,只赔了二十两银钱便勾兑了此案。他背主做下此事,心中虽是有些忐忑,但见老父无事,贾琏也不知道,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王仁在孙太监处几个月,却也没有白学,也不知哪里打探了来旺之事,心中得意。便将来旺约了出来。谁知那地方却没约好,竟约在了贾珠的‘一家酒楼’。
都说是‘无巧不成书’,偏那日贾珠在酒楼查账,见来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顿觉奇怪,见他也不叫人带路,又左右瞧了一瞧,径自溜进了雅间,更是心中生疑,便使人去暗中偷听。
好在来旺尚且知道分寸,虽被王仁威胁,却并未完全卖主。王仁打探贾琏的事情,来旺只说贾琏能干等语,又说‘咱们府如今全是郡主掌家,规矩又严,便是咱们二爷,也只是帮帮郡主的忙……’。
王仁听见便动了小心眼,笑道:“如今你虽是你家二爷的贴身小厮,却也不过如此……若等你二奶奶嫁进府里,掌了家……好歹多劝劝你家二爷,该争的便得争……日后叫你二奶奶给你寻个好媳妇儿……”
贾珠得知情形,遂以为王熙凤尚未过门,便叫王仁弄鬼,挑拨离间。登时火冒三丈。
因着两家交好,也不好当面戳穿,遂暗中告知了贾琏,叫他小心。又道:“来旺虽有错处,好在没有出卖主子,他又是个伶俐的……你自看着办罢……”
若那来旺今儿不动这心思,贾琏自也顾念主仆情分,并不愿罚他。谁知这来旺被王仁挑动着,竟真动了歪念头,贾琏又正是心中有气,便一并发了出来。
来旺一面哭一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求到:“奴才鬼迷了心窍,日后再也不敢了!二爷饶了奴才罢!”
贾琏听他并未隐瞒,心中稍稍有些安慰。又拄着头苦笑了半晌,方说道:“你去郡主那里,将事情说了。领二十板子,革了你一个月银米,你老子却不能再留在府里了,家里若是困难……唉,日后再说!你可服气?”
来旺听见忙道:“多谢二爷宽宏大量,奴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