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很是沉得住气,虽接受管家之事已有好几日了,却一直没有整治下人的举动。若有人来回事,便叫按原来章程办理。
贾珠倒是寻了一日与贾政道:“老爷,儿子有话想与老爷说。”
贾政便是一奇,问道:“你不去读书,倒有甚么话要与我说?”
贾珠便遣退了下人,躬身直入主题,说道:“好叫父亲知道,如今府内不过是面上峥嵘,内里早已虚耗了!若老爷还不理会,只怕咱们府里眨眼间便会败落。”
贾政听见,顿时瞪着眼,‘哧’地一声,挥手喝断道:“胡说!整日里只管胡思乱想,若有一分半分的心思放在读书上,可不比甚么都强?还不下去!”
古时便是严父慈母,即便是儿子有理,做老子的依旧是想骂便骂,想打就打。何况贾珠方一开口,便直直地戳中贾政日夜担心之事,更是令他恼怒了起来。
贾珠抿唇躬身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告退。贾政见了便气不打一处来,直骂了他半个时辰方才住口。
因贾珠争气,贾政又一向以子为荣,到底喜爱贾珠,见贾珠倔强,心知这人定是查到了甚么端倪。虽说是心中忐忑,骂过之后,还是想了半日,方颓然叹气道:“说罢!又是哪里听来的这等事情!”
贾珠此时方才开口说道:“郡主前几日接了府中账册,查账时,方才发现,府中这几年进益已经大不如前了。开支却多出了许多。如今已有些捉襟见肘的情形……”
贾政听得是李纨查出来,蓦地抬头,问道:“可是真的?”
贾珠点头,说道:“确有其事。郡主拿给儿子看时,儿子也吃了一惊。”又故意抬眼看了看贾政,还想再说,装出一副似有顾忌的模样,闭上了嘴。
贾政看在眼里,便训斥道:“还有甚么?还不快快说呢!”
贾珠便面现为难之色,说道:“郡主说,这些年的进益款项大有不妥,因岳父家中的庄子上这几年的进项可比咱们府中多了近一倍呢……”
贾政最是服气李守中,听到这里不禁大怒,说道:“居然有这等事?这些不知死活的奴才,难道胆敢贪墨不成!查!给我查出来!”
贾珠忙安抚道:“郡主也说要查,但儿子想着,因着守庄子的庄头俱都是咱们府中的老人,还是要向老太太知会一声方好。若真是要查下去,也须得借助郡主身边的人……”
贾政思忖片刻,方说道:“确是如此,若咱们府中自己人去,只怕徇私……”又问贾珠道:“郡主是甚么意思?”
贾珠便回道:“回老爷的话,郡主很是为难,言道‘这话做媳妇儿的,实不好对老爷说,若派了自己的人去,只怕有人传出来,说自己欲贪了咱们贾家的银钱送回娘家呢。’”
贾政叹口气,说道:“郡主实在是太过谨慎了些,若真有这等小人胆敢胡乱说话,只管打死便是。”
转念一想,又气愤愤地道:“你太太也委实太过……”说到此处,也觉得不好当贾珠面来说王夫人不是,顿时住了嘴。
贾珠只当没听见,只岔开话题说道:“父亲,尚且不止那庄头呢,连采买也不干净。不管是女眷们的胭脂水粉,还是老爷们的笔墨纸砚,丫头小厮们的衣服鞋袜,直至厨房的食材,俱都要比别家贵上不少!”
贾政听了气得直抖,恨声道:“这都是你太太管的家!”
贾珠却说道:“老爷且息怒,老爷请细想,太太常年不出门,她怎知道底下的人居然胆敢如此。不过是因着咱们治府一向太过仁慈之故,以至于下人们俱都没了畏惧之心。”
贾政怒气冲冲,直喝道:“真真是荒谬!我倒是从未听过!哪里有奴才仗着主子仁慈便做出这等事体的?”
贾珠默然半响,方又说道:“老爷若是得空,便去寻珍大哥哥说说罢,太子殿下那边还是……”
贾政凝目望向贾珠,说道:“他还在跟太子殿下有牵扯?”贾珠垂头不语。
贾政一向除开教导贾珠,上朝应卯之外,所谓杂事一概不管。
他其实隐隐知道贾府诸事,深有隐忧,却又因着上有兄长贾赦袭了荣国公一爵,下有贾珍为贾氏一族族长,更是不好对族中之事指手划脚,索性每日只与门客清谈,或是看书下棋以作逃避罢了。今日猛然听见贾珠挑明,便若受了当头一棒,眨眼间似乎老了十岁。
贾政思忖半晌,缓缓道:“罢了,我明日便去寻他……你且随我去老太太那里,将事情说了罢!”
贾珠应了。又着人去请李纨贾赦等人至贾母处不提。
待父子二人到了贾母处,将事情缓缓说了。贾政跪下,羞愧得满面通红,说道:“儿子着实不孝……”
贾母挥手叫贾政起来,闭目不语,半晌方问李纨道:“郡主说该当如何?”
李纨暗道:“这等做黑脸的事,我才不干呢。”口中却说道:“自是老太太跟着老爷太太们拿主意才是。”
贾母便道:“这是郡主查出来……”
李纨忙笑道:“老太太……孙媳妇儿不过跟着大爷随便说说的,说不得是咱们庄子出产确实不如我娘家的庄子呢……再一个,那些采买们俱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想必给府上采买的东西都是比我娘家好上不少……想来是孙媳妇儿眼皮子浅了,实担不得大任。不如还是老太太另委人管家罢……”
在场诸人皆知李纨乃推脱之辞。想那账目金额即便是与李府有些差距,却不会是这般离谱,必是府里下人贪墨才对。只是,不论庄头或是采买,都是各家主子的心腹,平时孝敬也没少过,哪里又是这样好处置的。
各人心头都在心头暗暗地打着算盘……
李纨偷偷撇嘴,暗道:“都把事情摆出来了,尚没人敢做决断,可见那时荣国府败了,实乃必然。若贾母愿不担责任,却叫我放手去做……难道我是傻的吗?那还不如回郡主府住来得痛快!这些人犯了事情,只跟我没关系!”
贾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她是人老成精,想着真要从内到外这般认真肃清整治,又怕府内动荡,人心不定。若李纨凭郡主身份压制,纵然众人不服,却也只说李纨太过泼辣,想来也会顾忌皇家,不敢大肆宣扬。
贾母却没想到,这李纨小小年纪,却不贪权,见了情形不对,立即便说放手。
贾母忙道:“郡主说哪里话,郡主只管放手整治,有谁不服,便打死了事!自有我在呢!”
李纨只管坚辞,贾母便叹气道:“我自知道郡主所想,郡主放心。好歹有我!”又使了眼色给贾赦等人。
贾政贾赦等见了,俱都再四开言请李纨。李纨方站起身笑道:“老太太,若我接了这差事,得罪了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们的人,那可该如何?”
贾母点头道:“若他们确实有错,自然听郡主发落。”
李纨笑道:“蒙老太太看重,既如此,我便不再推脱。自然将事情办得妥帖。”
众人谢过李纨,又说了会话方散。
李纨回了自己院子,也不多说,便叫邀月知会了郡主府侍卫,带着贾府的管事并李纨庄上的管事,及账房先生带着账本直扑贾府各处庄子,打了各处一个措手不及。
自有那等不老实的庄头喊冤枉等语。
郡主侍卫自不是吃素的,又早得了李纨吩咐。只管将人捆了,又至庄头住处查抄检视庄头财产,并一一记下封存,随着犯事之人一同押解至了贾府。
又有人一并拿了府里采买,这便简单得多,只问他哪里采买,又与那人对账,自然一切清清楚楚。
第二日一早,李纨便将各处庄头私帐并登记的财产数名交给了贾母,因笑道:“老太太且瞧瞧,咱们府里的庄头的银钱,可比孙媳妇儿几年的年俸还多。在庄子上当个庄头倒跟着是自家庄子一般,只管多抽了佃户的租子,咱们还不知道呢!还有咱们府里采买们,各个都收受商家孝敬,从中抽头不说,另还交与府里入账时,也比买时贵上不少!”
贾母接过来看了,不禁气得发昏,连连说道:“这可还了得?这可还了得?咱们只管说自家乃慈善人家,谁知门下奴才竟背主做出这等横征暴敛之事……若被人参了一本,该当如何是好!这还是跟着老公爷的老人?派出去的采买,尚且还有把咱们都当成了傻子的?我也不管了,快快送去官府报官罢!”
贾赦并贾政等人忙跪请贾母息怒,只说‘老太太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等语。
那些犯事之人果然都是老爷太太们的心腹之人,俱都叩头求饶。李纨一一记了下来,对那些人笑道:“我便请老爷太太们过来,你们直接求情罢!若老爷太太肯了,我自然无有不从的。”
李纨果然遣人寻了贾政贾赦夫妇过来,贾赦等人方一过来,便说道:“你们有甚么脸求情?做出这等事情,谁也保不住你们。好歹主仆一场,自然给你们家人银两,放出去过活!你们也不必怨愤!”
众人听说家人尚能脱籍,心中稍稍安慰,倒也不再闹。李纨遂遣人将犯事之人送进官府,又将证据呈了上去,说道:“不敢自家动用私刑,还请大人秉公办理”。自有府衙官员将一众犯事之人判了杖刑,并流徙。
府中之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见那些人的下场,自然都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也不知李纨哪天又查到自家身上,皆战战兢兢,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