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赖嬷嬷本是史老太君身边的得意人,今儿一早去贾母院子里听差,便听见有人抱怨说那郡主身边的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刚来府上,便指着厨房要这要那。
赖嬷嬷便有些吃惊,暗道:“难不成这郡主刚来便要以身份压人么。”心下虽是对李纨颇为不以为然,口中却严厉斥责了乱嚼舌根的小丫头。
谁知却被在房中的贾母听见,将赖嬷嬷叫进房间细问。赖嬷嬷对贾母自然是忠心耿耿,听见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贾母登时气得了不得,直道:“这像甚么话?郡主才嫁进来,怎的要茶要水还得身边女官亲自去厨房?昨日郡主院子里是谁当值?”
赖嬷嬷忙道:“老太太休要着急,奴婢先去问问罢?”
贾母略一抿唇,思忖片刻,便阻止道:“不必了......”
那贾母活了六十多年,在贾家从重孙媳妇儿,变成了如今的老太太,又有甚么想不明白的。她心下了然,定然是王夫人怕李纨借身份压自己一头,故此昨日并未安排人罢了。
若那李纨昨日闹了起来,王夫人不过是罚两个下人,便能推脱责任。但那李纨的名声却是毁了,只说她乃是一个‘娇骄’郡主,这辈子李纨便再拿不到管家权柄。
若那李纨忍气吞声,王夫人自然也无甚么损失,更是乐见其成,从此李纨便知道,在这贾家若要过得好,就不能在王夫人面前端着郡主的架子。
史老太君冷哼一声,闭目沉吟,半晌方将屋内下人挥退,对赖嬷嬷道:“你去郡主院里看看,若二太太已经打发人去了,便罢了......若仍未打发人去......你便将郡主的贞洁帕取来放我这罢。”
赖嬷嬷尤为不解,只道:“这......岂不是叫太太没脸?”
贾母摇头道:“今儿你若不去,郡主或是自己将贞洁帕捧了来,或是一怒之下上达天听,咱们家那时才是真正没脸呢。”
赖嬷嬷道:“那郡主不过是圣上的义女......”
贾母睁开眼,精光一闪,硬声道:“住嘴!你跟我一辈子,如今说话还是这般不管不顾的!”
见那赖嬷嬷噤若寒蝉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便缓了声调,道:“我这孙媳妇儿虽只是圣上义女,却在太后面前甚为得脸......昨日太后还亲去房间送嫁,听说还搂着哭了一场,极为不舍。这体面便是正宗皇女也比不得的......可见这孩子心计了得......”
顿了顿,又低声道:“况且,她生父现也是朝中三品大员,皇上面前的红人,指不定哪日又升了官。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我儿与那亲家交好......”说到这,又停了下来,转口道:“凭哪一点,也得罪不得!万不能将她当普通人家的女孩儿看待!”
赖嬷嬷应了,贾母便挥手遣她赶紧去李纨院里办事不提。赖嬷嬷行礼告退,贾母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半晌又冷哼一声,低声道:“亏得她大家出身的女孩,哼......居然也是这般短视......”
且说李纨同贾珠并不要人服侍,只二人在房中慢慢用早膳。
饭毕,李纨便问道:“叫人进来,咱们收拾了?”
贾珠那手帕抹了嘴,笑道:“急着见公婆么?”李纨抿嘴不说话,贾珠又上下打量了李纨一番,调笑道:“倒也不算是丑媳妇儿......”
李纨瞥了一眼贾珠,道:“你这样子真叫我对贾珠的幻想破灭......”
贾珠‘扑哧’笑起来,道:“你定觉得贾珠是个书呆子。”见李纨斜眼瞅着自己,遂又道:“不过在你面前才如此罢了。”
李纨想了想,便问道:“初时你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怎的也那样对我说话?”
贾珠楞了一楞,半晌方怅然道:“我只是想着,那《红楼梦》里,李纨虽青春守寡,状似木讷,却教出来一个出色的孩儿,还能主持闺秀们的诗社,定然内里是个有情趣的人。况且,总得要有个人,有个地方能叫我露出真性情。我很......累!想试试看......”
李纨心有戚戚焉,沉默下来,良久,又道:“不错......”
贾珠便笑着站起来,对李纨道:“丑媳妇儿,走罢,见公婆去?”
李纨也随着起身,笑道:“你可好,也不用漱口?”
蓦地忽然想起来,对着贾珠的胳膊狠命掐了一把,怒道:“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贾珠大笑,抱着李纨不撒手,道:“好罢,只要全家里包括你,丑就丑点,无妨!”
李纨挣脱开,翻着白眼,道:“真真是个无赖。”又对着镜子一照,便跺脚道:“看,头发又乱了。”
贾珠也不管,只坐在椅上笑。李纨到底将邀月等人喊进来,伺候二人漱口,又重新抿了头。
待二人到了贾母院内,便瞧见赖嬷嬷带人迎上来,笑道:“郡主和郡马爷可来了,老太太在屋里念了不知多少次呢。”
李纨但笑不语,只瞟了一眼许嬷嬷。许嬷嬷点头,高声宣道:“安顺郡主到,郡马爷到!”
本立在院里的丫头,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
赖嬷嬷更是吃了一惊,忙跪下道:“恭迎安顺郡主,恭迎郡马爷!”
小丫头见赖嬷嬷跪了,皆吓了一跳,俱都参差不齐地跪了。李纨也不叫起,只静静站着。贾珠退后一步,背着手望天不语。
不一会,便见贾母带着贾政,贾赦,王夫人并邢夫人等一众小辈都迎了出来。贾母欲待跪下,许嬷嬷便宣道:“史老太君免礼。”
此刻王夫人已经屈膝,听见许嬷嬷一声宣,便直愣愣抬起头,李纨见了,便一笑,柔声道:“快都免礼罢!”
贾政并贾赦等人谢过李纨,便躬身不再说话。
王夫人与邢夫人也都立起身来,只是二人心情各有不同。那王夫人几乎牙关咬碎,勉强装出一副笑脸,邢夫人却是看了一眼王夫人,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李纨看在眼里,心知不能做得过分,遂几步上前,亲自扶了贾母向屋里走,一面笑道:“老太太,孙媳妇儿劳您久候,真是失礼了。”
贾母乐得陪李纨演戏,便笑道:“郡主言重了。”
李纨也不多说,将贾母扶到主位坐好。贾母只拉着李纨道:“你这孩子,快坐我边上罢。”
李纨便笑道:“怪道大爷说老太太最是仁慈呢。我从小便没了祖母,好容易在皇祖母膝下,享了祖孙天伦,谁知又嫁了。来前,尚且忐忑,可如今见了老太太方知......来时担心太过多余。老太太原来是这般体恤晚辈。”顿了顿,又笑道:“且容孙媳妇儿给老太太磕个头,尽了家礼方好。”
早有邀月怜星将垫子铺在地上,李纨也不容贾母反驳,径自同贾珠一齐跪下给贾母叩头见礼,又奉了茶,道:“请祖母用茶。”
贾母极为欣慰,接了二人的茶,每碗都喝了一口道:“快起来。”李纨并贾珠立起身来,贾母又是一番嘱咐,并不教训那些谨遵三从四德之话,不过说些二人须得相扶相持,白头到老等语。
李纨贾珠二人恭谨听了。
贾母便又对赖嬷嬷道:“早先给郡主他们准备的东西呢?”
赖嬷嬷使小丫头端了上来,贾母便笑道:“我听闻太后赏了郡主一副极好的翡翠头面,我虽没那么好的东西,不过这套镶金玛瑙的头面也还算过得去,郡主且拿着顽罢。”
李纨屈膝谢过。贾珠便笑道:“郡主虽是个好的,得了老太太欢心倒也应该,只是孙儿却也要吃醋的。”
贾母便笑开,直道:“你这猴儿,平素倒像个知礼的,如今我不过对你媳妇儿好点,便来吃醋?自然也有你的!”遂给了贾珠一个白玉的鱼形玉佩,又道:“这东西是你祖父留下的,如今给了你,可不许弄坏了。”贾珠双手接过,郑重道:“多谢老太太。”贾母欣慰点头。
李纨又与贾珠走到贾政王夫人面前,请二人坐了,又与贾珠一同跪下,捧了茶道:“请老爷太太用茶。”
贾政笑呵呵地接过贾珠二人的茶,又给了红包。
王夫人心中有气,也不叫二人起来,只笑道:“珠儿如今成亲,便是大人了,须得认真读书,光耀门楣。”。贾珠恭谨应是,王夫人又道:“大奶奶须得......”贾政便是一声咳嗽,打断王夫人,又对李纨道:“郡主快快请起!”
贾珠悄悄拽了李纨袖子一下,李纨便低头偷偷一笑,二人站起身来。
至贾赦邢夫人处,二人哪里敢为难李纨,坚持只受了李纨福礼便罢。
同辈人等不复赘述,自然见了平辈之礼。李纨便将礼物送上。
李纨见礼已毕,又将许嬷嬷等人介绍了,贾母也不尊大,立起身避开许嬷嬷等人见礼,对许嬷嬷道:“岂敢!老姐姐风采依旧。”
许嬷嬷便笑道:“史老太君惯会说话的,难怪太后总念叨,你如今也不去寻太后说笑顽耍了。”
贾母便觉面上有光,直笑道:“难为太后娘娘还记得我,我不过是年纪大了,每日也没了精神头,不像太后娘娘那般康健了。”
许嬷嬷笑道:“郡主一手好医术,倒是可请郡主帮老太太调养一二。太后身体一直都是郡主帮着调养呢。”
贾母点头道:“怎好劳烦郡主?”
李纨便笑道:“老太太太过客气,说甚么劳烦的话,只怕老太太信不过我。”
贾母只笑而不语。
几人又是一番客气,许嬷嬷见在座诸人皆随贾母立起身来,遂笑道:“如今我既随郡主出来,便不必这般客气,快请坐罢。”又怕众人不自在,便寻了借口告退不提。
贾母便拉着李纨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果然是太后娘娘教养出来的,瞧这小模样,水灵灵的惹人爱呢。”
李纨便抿唇笑道:“老太太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