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泠泠,如倾如诉,连绵流淌。
月华澄明,星辉寥落,此刻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却都化作了黯淡的背景,连天穹的帷幕也为之低垂。
惟这一曲离歌,在沉寂的夜色中,百转千回。
宫崎耀司在原地站定,安静地倾听了一会儿,清明的黑眸映着淡淡的星光,神情复杂难辨。终于,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迈步,穿过弯弯折折的回廊,悄然走到了一个熟悉的房间之前。
房间的大门紧闭着,只开了一扇窗。溶溶的月色穿过窗棂,洒在一架线条优美的钢琴上。
一身墨黑的北岛苍坐在钢琴前,垂着眼帘,眉间微微皱起。他俊雅的脸映着暗夜的微光,仅仅露出了一个侧面,就让人生出一种淡淡的伤感。他整个人就如同散发着冷气的寒玉一般,那容颜明明还是未曾老去的模样,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而成的苍凉。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徘徊,落下一个个低沉得让人心碎的音符,黯淡了一室的月光。
宫崎耀司安静地站在门口,透过窗子望着他的身影。
夏夜的风轻轻吹动庭院的树木,暗色的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往日的北岛苍常常弹琴给他听,在他最难过最孤独的时候。
他还记得前世的自己在六岁丧母之后的时候,在沙发上蜷成小小的一团,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北岛苍坐在他的身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为他弹着琴。琴声带着最温柔的安慰,响了整整一夜。
他还记得在川端凌志刚刚离世的时候,双龙会危机四伏。白日他不断地在各个堂口奔走,半夜里,他抱着骨灰盒安静地坐在庭院里,倔强地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他记得那时北岛苍抱住自己,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他为他弹琴,让他淡去此时的痛苦。
他还记得前世最后的日子里,在长时间昏迷之间将醒未醒的时候,他远远听见死神临近的脚步声,暗自计算着余下的时日。那时他常常听见北岛苍的声音。他总是对他说话,一遍又一遍,说今天的阳光很好,说耀司,你醒过来,我给你弹我为你新谱的曲。
回忆一幕幕闪过,宫崎耀司想,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从未遗忘。
他知道北岛苍对自己的心思,却一直无法回应;虽然他对北岛苍的感情并非爱情,但毫无疑问,在他的生命中,北岛苍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宫崎耀司微阖了眼。
在不曾相爱的两人间,往往会有一人,显得特别的残忍。
他想到自己去世之前,北岛苍滴落在自己面颊上的冰凉的泪水。
他记得,那时的他对他说,身为黑龙,不能轻易落泪。
于是这么多年,他终于看见了,这个承诺为他守好江山的男人,在人前将咽下的泪水凝成了冰,封闭了心,神情日复一日的肃穆冷峻。
许多时候,宫崎耀司都曾想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苍,我回来了,我还在你的身边。”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在重生之后,他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代替黄泉彼岸之路的那个神秘空间,回忆起那些如极光般绚烂,如鸿蒙初生般朦胧的紫金迷雾。
他想到了瑟兰蒂诺。暗祭祀的古祭坛里神秘的紫水晶,是能够回溯灵魂的瑰宝。
他明白,再怎样神奇,灵魂重生这样的事情,都堪称逆天而为。
逆天,从来都不可能没有代价。
重生以来,他并没有再见到瑟兰蒂诺,虽然他们有过联系。宫崎耀司在探寻时只能确认他还活着。
如今这个骄傲的男子消失得如此干净。他除了说过让宫崎耀司放心、现在的他还过得不错之外,并没有留下太多信息,只提到两人总有一天会再见。
而宫崎耀司也在思索着他在讯息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秘密永远是秘密。”
他不能确定这句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更不能确定所谓秘密不再是秘密之后的代价。
他不能赌。
重生一世,很多东西,是他不能失去的。
因此,重生之后他依然是“宫崎耀司”,却是年仅四岁的耀司包子,宫崎家的孙少爷。
一个全新的生命。
连他平日里的表现,也多出了些四岁孩童该有的样子。
他身边的人也只当他是“宫崎耀司”的儿子。
虽然今生的他和前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然而同样的容貌与类似的性情却并没有让人认为他就是“他”。
子肖父是顺理成章的,普通的人不可能想到灵魂重生上面去;而亲近之人,如北岛苍和织田靖彦,虽然看着他肖似前世“宫崎耀司”的样子,总是会不由得恍惚起来,对他愈加百般疼爱,却不敢认为他就是“他”。
只因在他们心中,“宫崎耀司”是独一无二的。将任何一个人当作他的替身都是一种亵渎。他们或许有过无意识的怀疑,却最终还是将重生的他看做子侄。
真相总是近在咫尺,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却又遥不可及。
只缘他们都身在局中。
……
琴声渐缓渐慢,最终停了下来。
宫崎耀司安静地走到窗边,看着北岛苍寂寞的侧影。
啪嗒,一声轻响。
仿佛雨滴从屋檐流下,在清冷的石阶上落下一点苍凉。
宫崎耀司清晰地看见,有一颗泪珠无声地从北岛苍的脸侧滑过,落在他放在钢琴上的手背上,顺着指缝,渗入黑白分明的琴键。
“耀司……”
他闭了眼,低声呢喃。
宫崎耀司看着他此时的样子,黑曜石般的眼睛黯了黯,走到窗边,两手一撑,轻巧地跃上窗台。
北岛苍警觉地抬起手中的枪,却在看见窗台上的小小人影时,怔住了。
月光清澄,映着小孩精致却熟悉的眉目。小家伙粉嫩得如同糯米团子一般,冲他笑得眉目弯弯。
如同多年前,那个日光煦暖的午后。
北岛苍怔怔地走上前,抬手将小家伙抱在怀里。
不是耀司,不可能是他,不过只是个巧合罢了。他收紧了手臂,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心里酸酸胀胀的疼。
宫崎耀司没有告诉他任何答案。他也只是抬起小小的手臂,抱住北岛苍的脖颈,微笑道:“我陪你。”
——苍,抱歉,不能告诉你我的身份,但我会陪在你身边。
——所以……请你不要再如此孤独而悲伤。
北岛苍只是抱紧了他,半晌,才低声道:“嗯。”
他在屋内的大沙发上坐下,倚在柔软的靠背上,缓缓闭上眼睛,安静地憩息着。
相思太苦,思念太累。
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宁。
如今,或许可以稍稍休息片刻。
怀里抱着软软的小家伙,他阖上眼,不一会儿,竟沉沉进入梦乡。
睡梦中,北岛苍只觉心口沉甸甸的,如同被什么填满,如同……不曾失去。
宫崎耀司看着他带着倦意的睡脸,良久,也同样阖上了眼睛。
……
许久之后。
院落中,伊藤广季独自一人站立着,透过窗口,沉默地看着北岛苍抱着宫崎耀司小包子入睡的身影。
难得一次在夜里睡不着,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个不曾到过的地方,他没想到,竟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他从不曾想过会出现的一幕。
每一个夜里,宫崎耀司都会温柔地哄他入睡。然而伊藤广季知道,在他睡着之后,宫崎耀司又会悄然离开。
没有一次例外。
然而,在这里,他停留了下来。
伊藤广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沉睡的北岛苍,纯黑的眼睛里沉沉一片,如同苍茫的夜。
暗夜的微光照在男人的身上。墨色服饰露出边缘一角,暗绣的黑龙银纹盘踞其上,透出睥睨天下的傲然。
黑龙。
伊藤广季听过这两个字,然而这个概念在他印象中并不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属于双龙会王者的图腾,在这样沉静的夜色里。
他依然无法明晰“黑龙”这个符号的全部含义,但从这一刻起,他决定,这是他必须要拿到的。
哪怕,是仅仅为了一个期望——
有那么一个夜晚,他可以像这个男人一样,怀抱着那个牵动了他所有心绪的人,一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