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务香织最终还是葬在了本家樱花林中的墓地里。

葬礼不算风光,却也慎重庄严。一向不理会这些的伊藤龙之介甚至也出现在现场,伊藤忍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过激的反应,也没有开口驱逐。

对这个害死母亲的生身父亲,他始终是充满恨意的。只是他也明白,这个男人能够出现在葬礼上,母亲的在天之灵恐怕也能得到一些安慰。毕竟,她曾经那么深沉真切地爱过。

伊藤忍久久地凝视着装着母亲躯体灰烬的白玉骨灰盒,似是不舍至极,最终却还是亲手将她安置进了墓穴之中。

他捧着一g一g的泥土,和着漫天飘落的雪花一起,埋葬了相依为命的亲人,埋葬了尚带余温的过往。

……

自从那天和宫崎耀司的谈话之后,伊藤忍就不再反抗地在本家住了下来。

除了对自己这个父亲的冷漠无视之外,他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伊藤龙之介非常满意。那些被专门请来教导他的教练对他的资质评价极高,只是说他的性情太过倨傲,目中无人。

不过太过倨傲在伊藤龙之介看来也不算什么缺点。他的继承人,本就该睥睨天下,无所畏惧。

伊藤忍面对他毫不掩饰的赞叹与期许,神情仍是一贯的冰冷漠然。

伊藤家族的继承人,未来的双龙会黑龙,比起从前人人可以打骂欺辱的“野种”,地位自然崇高了无数倍。

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在过去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的。

只是,他稀罕的从来不是这些。

在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之前,他就主动找到了自己深恶痛绝的伊藤龙之介,冷冷道:“给我最好的老师,我要变强!”

是的,一切只是为了变强!

那个冬雪的夜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以及无能为力的愤懑,他永远不能忘却。

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太过弱小造成的。只有获得强悍的实力,才能保证他生命中重要的事物不会再次被人残忍地剥夺。

为了变强,他不介意隐忍于这个令他作呕的牢笼。就像一头孤狼,在寒夜中潜伏着等待狩猎的时机。

然而从头到尾,他伊藤忍都没想过要乖乖做这些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等到他强大到没有人能再束缚他的那一天,他必然要挣脱身上的重重铁索,冲开牢笼,回归莽荡山河,无垠天地。

若有阻拦,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

伊藤忍和宫崎耀司一同搬到了一个新的院落中,比邻而居。据伊藤龙之介和宫崎政一说,这是为了从小培养他们的默契与感情。伊藤忍对此嗤之以鼻,宫崎耀司却为这种安排倍感欣悦——他想,在朝夕相处的情况下,伊藤忍应当能够逐渐对他放下成见,接受他的靠近罢。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经过无数个日夜的相处,也会对人的气息渐渐熟悉起来而放下戒心一样。

由于训练的项目与进度都不尽相同,宫崎耀司和伊藤忍在日间的相处机会并不算太多。但宫崎耀司就是再忙,也会在早、中、晚三个时段中留出足够的时间,和伊藤忍一道吃饭。

伊藤忍虽然对宫崎耀司常常来“打扰”自己感到略微的烦躁,但在没有积攒足够的实力前,他并不打算和这些人的关系闹得太僵,所以他没有故意制造出什么事端,只是无时无刻不表现出自己的冷漠与倨傲。

每日的餐桌上,他和宫崎耀司吃饭的情景似乎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宫崎耀司用餐的动作在礼仪老师的教导下显得无可挑剔,加上他骨子里透出的高贵气质,他的动作自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伊藤忍则截然相反。最底层的生活给了他极具攻击性的个性,他吃东西的动作更像一场风卷残云的迅猛搏斗,却又时时留有警戒的余地——用餐时,他身体仍然微微紧绷,像野兽守护自己的猎物一样,随时要对觊觎他所有物的人进行反击。

宫崎耀司纵容他此时的警戒甚至敌视——在黑道上,随时随地保持神经紧绷无疑是一个能够预防他人偷袭的良好习惯。只是他仍然希望能够靠得再近一些,能够得到伊藤忍更多的信任。

在餐桌上,宫崎耀司会悉心地给伊藤忍布菜。不过伊藤忍极厌恶他的这种动作,从来都是把宫崎耀司夹进他碗里的东西直接扔出去,不论他喜欢与否;有时他不耐烦了,甚至会用力狠狠打掉宫崎耀司递过来的筷子。在这种情形上演过多次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后,宫崎耀司改变了做法,只是将伊藤忍爱吃的菜色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方便他的享用。

伊藤忍喜欢和讨厌的每一道菜,宫崎耀司都心里有数。虽然伊藤忍从来不会主动表示出什么,但宫崎耀司会将餐桌上他夹取得最为频繁与从未动过筷的菜色都默记于心,日积月累,逐渐将他的口味了解得异常透彻。

伊藤忍喜欢牛肉,讨厌鸡肉;伊藤忍喜欢香菇,讨厌青椒;伊藤忍喜欢芹菜,讨厌菠菜;伊藤忍喜欢饭团,讨厌喝粥……一点一滴,哪怕是最琐碎的细节,宫崎耀司都总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伊藤忍很是喜欢海鲜,甚至对这种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昂贵食品情有独钟。在第一次于餐桌上吃到海鲜的时候,他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五大碗饭,将一盘海虾加鱿鱼连汤汁都扫得干干净净。

但随后他强烈的过敏反应将宫崎耀司吓了一大跳——他的脸上和身上冒出了无数的红疙瘩,连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经过医生诊断后发现,伊藤忍的体质似乎天生和海鲜相克,他一接触到海产品就会发生过敏,严重时甚至会阻碍呼吸,造成窒息。

宫崎耀司不忍心让伊藤忍从此放弃他最钟爱的食物,于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从法国请来了一个顶尖的厨师。这个厨师有一手绝活,能够通过调味将一般的淡水鱼类做成海鲜的口感。伊藤忍这才得以毫无顾忌地享受“海鲜”的美味,而不用担心过敏反应的威胁。

宫崎耀司考虑到了伊藤忍的一切喜好,他会将伊藤忍喜欢的东西双手捧到他的面前。也许,他独独忘记的是自己。

自从与伊藤忍一同吃饭之后,宫崎耀司就再也没有让厨师在做菜时加过自己从前最喜欢的香葱,只因为伊藤忍特别讨厌那种味道。

虽然宫崎耀司本人偏爱清淡,但伊藤忍嗜辣且无肉不欢,于是菜谱上出现频率更高的是酸辣荤腥的菜品。

宫崎耀司不敢奢望伊藤忍能在一时半会儿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可他希望有自己陪同的每一餐饭都能带给伊藤忍最好的享受,而不是煎熬。

宫崎耀司想,就算伊藤忍的心是冷硬的石头,他也要用毫无保留的关怀将它捂暖;就算他和伊藤忍之间横亘着一道银河的距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一步一步朝伊藤忍靠近,直到能够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不放开。

……

岁月在日升月落中悄然流逝。

如果说宫崎耀司是化雨的春风,那么伊藤忍就是一块极地的寒冰,冰封万年,难以消融。

他仿佛丧失了除冷漠外的一切表情。只有在看到伊藤龙之介的时候,才偶尔从眼中露出一丝恨意与凛冽。

面对宫崎耀司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眼睛深处则总是隐藏着几分讥诮,仿佛在嘲笑宫崎耀司的白费力气。

伊藤忍不是没有看到宫崎耀司的用心,只是对于这种“虚伪做作”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在乎。

……

在住进双龙会本家之后,伊藤忍总是拼命训练,没日没夜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他在心中卯足了一股劲,要将自己磨砺成无坚不摧的利刃。

而每一个深夜,当伊藤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时,总会有一盏灯为他亮着。宫崎耀司总是会在灯下伫立,有时候是捧着一本书,有时候是默默想着什么事,有时候是在和身边守夜的人轻声交谈着什么。

当伊藤忍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就会抬起头,笑着说一声你回来了。

久而久之,伊藤忍也看得出来,宫崎耀司是在特意地等他。

他曾故意拖得很晚才回去,甚至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回到院落时却依然见到宫崎耀司靠在门口,望着辽阔的星空静静出神。凌晨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夜风吹得灯盏轻轻晃动,他温润的容颜模糊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

听到伊藤忍走来的脚步声,宫崎耀司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清淡悠远的笑意。

他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在每一个夜晚。

由春到夏,自秋至冬,无论风雷雨雪,从无止歇。

……

在时光的每一个缝隙里,宫崎耀司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入伊藤忍的生命中。

伊藤忍一向是个独行者。

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孤僻让他总是一个人昂首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从幼时独自照顾病重的母亲,到如今生活在双龙会本家、对周围的人事物充满排斥。

他是一匹独狼,奔驰在只属于自己的原野上。

然而宫崎耀司却喜欢与他并肩而行。

伊藤忍步子迈得很大,很有一种挟风带雷的气势。但无论他走得怎么快,宫崎耀司总是能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不会落后半步。

在冬雪的日子里,宫崎耀司总会记得给衣着单薄的他披上一件外套;在阴雨的天气中,宫崎耀司总会为走进雨幕中的他撑上一把伞。

宫崎耀司想,终究有一天伊藤忍会明白,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黑白双龙的交缠,就像水乳.交融一般,不可分割。在伊藤忍前行的路上,总会有他宫崎耀司相伴的身影。

在许多个雨天里,他们并肩走在芳草萋萋的路上。本家的亭台楼阁笼罩在漫天烟雨中,有一种古朴朦胧的静美。但伊藤忍从来无心欣赏,只是径直大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而无论他的身体怎么移动,他的头顶总是会覆盖上一片无雨的天蓝。

风把从天上垂落的雨丝吹得歪歪斜斜,于是那把天蓝色的雨伞也随之倾斜。

等到伊藤忍走进他们居住的院落的屋檐下,宫崎耀司才会停下脚步,目送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伊藤忍从来不会回头,也不会关心宫崎耀司被雨水浸透的半边身子。

……

伊藤忍一直以为,自己的冷漠足以将所有人都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然而像是温水煮青蛙一般,宫崎耀司的温柔是逐渐渗透到伊藤忍生活中的每一个点滴的。

当伊藤忍惊觉的时候,宫崎耀司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很远了。

远远超过他警戒的距离。

他在夜晚归来的时候,面对宫崎耀司的问候有时会低低地应上一声;在路上大步流星行走的时候,他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宫崎耀司的陪伴;在雨中同撑一把伞的时候,他甚至会默许宫崎耀司的靠近。

或许,这只是因为宫崎耀司总是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

伊藤忍在训练的时候一向拼尽全力,往往会把自己的身上折腾得一块青一块紫,有时还会破皮流血。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宫崎耀司会在训练结束之后,细心地为他的伤口包扎,会为他按摩酸胀的四肢,用药油将他身上的淤血揉散开来。

每日训练消耗了大部分精力,累到极点的伊藤忍并没有拒绝。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靠得很近,近到跌打药油辛辣的气味也掩盖不了宫崎耀司身上雪山流泉一样干净清澈的气息。

宫崎耀司的手在他的身上按压着,柔韧有力,带着舒服的体温,仿佛能够化去他一身的疲惫酸痛。

伊藤忍困倦地趴在榻上,抵挡不住诱惑地想,或许这样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但有一次,伊藤忍发了一场高烧,不得不卧病在床。夜阑静寂之时,病中的他迷迷糊糊醒来,睁眼就看到了宫崎耀司疲惫的脸。这个总是在他身边徘徊的人靠在床头浅眠,呼吸均匀,眉间仍含着淡淡的担忧。

伊藤忍稍微一抬起身体,他就立即被这动静惊醒,明亮的眼睛在夜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像落入了满天的星辰。

一时间满室寂然。

伊藤忍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撇过头去,寒声道:“你出去!谁让你留下的?别在这里碍眼!”

声音沙哑,却带着难以掩盖的愤恨与凛冽。

安静的夜里,宫崎耀司被他沙哑中透出尖锐的声音惊得怔了片刻,却见伊藤忍像是一头被侵犯了领域的野兽,猛然竖起了满身的刺。

“滚出去!”伊藤忍厉声道,抓起一个枕头朝着宫崎耀司扔过去。

生病的嗓音带出的声音嘶哑破碎,犹如野兽受伤时的嘶吼。

……

从那之后,即使身体上满是伤口淤青,伊藤忍也没有再让宫崎耀司为自己上过药,甚至只要宫崎耀司一靠近他,就会被他恶狠狠的眼神逼开。

连他本来已经开始缓缓消融的心防,也重新筑起厚厚的壁垒。

因为就在病中深夜醒来的那一刻,他忽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惊悸,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再让这个人靠近了,否则……否则会发生他绝不想见到的可怕的事情。

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的确,在不知不觉间,宫崎耀司已经相当了解伊藤忍的一举一动了。宫崎耀司甚至能从伊藤忍冰冷得几乎没有波动的脸上,感知到他的情绪。

往往一个眼神,宫崎耀司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

有人说,这样的感觉就叫做心有灵犀。

然而,伊藤忍极度讨厌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尤其那个人还是宫崎耀司的时候。

他更加刻意地不在宫崎耀司的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任何感情,简直要把脸板成一块南极冰川。

可宫崎耀司面对他时,眼神总是那样柔和清明,好像总是能将他心中的念头看得一清二楚。

伊藤忍总以为是自己隐藏情绪的功夫还没修炼到家,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并非因为他不够深沉内敛,而是由于宫崎耀司的目光太过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