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暗色的天空只有一弯寂寞的冷月。
宫崎耀司抱着骨灰盒,静静地坐在葡萄架子下。
那夜的激战,双龙会失去了几百个弟兄,几百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儿子、丈夫与父亲,而宫崎耀司,失去了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把他捧在手心里疼惜的川端凌志。
眼睁睁地看着川端凌志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宫崎耀司虽然难忍哀恸,然而作为双龙会的总长,他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浸于悲伤之中。下半夜,他一直强撑着指挥众人打扫战场,处理遗留的问题,以防后患。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半点不妥。只有了解他的织田靖彦才能隐隐看出,他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将心中的痛苦压制下去,不让旁人看出他隐藏的脆弱。
就连接下来的几日,宫崎耀司完成双龙会的事务的时候也是一分不差,如同精密的仪器,效率高得令人叹服。人前的他总是那个呼风唤雨、杀伐果决的黑龙,永远强大坚韧到无懈可击,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打倒他。只是手头的事情停下来之后,宫崎耀司便会觉得时间变得分外的漫长,那种失去的疼痛变得格外明显,不断啮噬着他的心灵。
不是惨烈之极的剧痛,而是如同凌迟般,一刀接着一刀缓缓地在心头划过,鲜血淋漓,仿佛永无尽头。
连呼吸间似乎都带着隐隐的血腥气。
而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人影,宫崎耀司还会迷迷糊糊习惯性地呼唤道:“凌志——”片刻后他总是马上清醒过来,怔怔地不说话。
守在他身边的织田靖彦每每都强自咽下苦涩,低声道:“少爷,是我,我一直在这里。”
“靖彦啊……”宫崎耀司垂下眼帘,叹息似的回应他,道:“还好,你还在的。”又怔怔望着川端凌志的骨灰盒,久久无言。
……
这日,宫崎耀司忽然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拒绝了织田靖彦的陪同,捧着川端凌志的骨灰盒走到他生前居住的院落,在葡萄架子下安静地独坐着。
院落一角川端凌志开辟的药圃中,珍贵的药草失去了主人的打理,看起来都都些无精打采。尽管宫崎耀司专门找人前来照料,许多植物还是无力地耷拉着叶子,像是有着灵性似的,默默哀悼着主人的逝去。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夜色无边,天地间仿佛悬起了巨大的帷幕,无声的挽歌在空旷的夜色中回旋。
只有一弯冷月在天边,透出浅浅的哀凉,与宫崎耀司一同在夜色中沉寂。
清辉如水,透过郁葱的葡萄架子,斑驳的光影静静地洒落在宫崎耀司的身上,浅淡得像是随时会消散的迷雾。
他抬起头望着上方的天空,努力让眼角的酸涩倒流回去。
他知道,若是川端凌志在天有灵,必然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落泪的。
他忽又想起当年母亲死后,父亲虽然憔悴悲伤,却仍坚定地对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每到母亲的忌日,父亲总是在院中独自坐上整整一夜,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冷硬的石雕。
宫崎耀司久久地坐在葡萄架子下,抬着头望着天空,视线有些模糊,他却终于还是没有让泪水滑落。
仰望时他看见架子上已经结了许多玲珑小巧的葡萄串儿,大多仍是青涩的样子,有些已现出淡淡的紫色,虽然还没成熟,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片草木的清芬,带着隐约的甜意,一派宁静安然。
当年宫崎耀司一手养大的狼犬哈林也是在这里安静地睡去的。
仿佛这个角落真的适合安眠。
宫崎耀司在葡萄架子下静坐了一会儿,连揪紧的心都渐渐平静了下来,悲伤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如同破碎的航船,慢慢没入无底的深海,被海水安静地淹没。
只是骨灰盒入手冰凉,他将它抱在怀里许久,掌心贴在玉质的盒子上摩挲着,却怎么也捂不暖。
距离川端凌志逝世已经有七日,却未曾下葬,只因那日跟随川端凌志赶往总部的玄翼成员红着眼圈,跪在自己面前道:“主人,当日首领大人曾吩咐过,若是他有什么不测,让我们不要把他安葬入土,而是把骨灰洒在主人门前必经的那条路上,他想……天天陪着主人……”
宫崎耀司听到这些时久久无言,又忽然想着:是了,还记得几年前,川端凌志也曾不经意地对自己说,人死后终究要化作尘埃,与其拘泥于那块小小石碑下的方寸之地,倒不如任清风吹拂,任雨水涤荡,与世间微尘一道融入泥土,随流水一道汇入河川,散入大海隐入山峦,无踪无迹,让人无从凭吊,却也洒脱自在。
当时川端凌志还半开玩笑地对他道:“少爷,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倒真算是和天地合为一体,无处不在了。每一缕风中,每一滴雨里,每一片新叶上可不都会有我的痕迹么?”
宫崎耀司还记得自己对川端凌志笑道,他这份豁达,恐怕要比古人“托体同山阿”的想法还要大气得多。
他却没想到,自己真的等到了这一日。
他闭上眼,将川端凌志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凌志,可我怎么舍得呢……”
玉质的骨灰盒带着淡淡的凉意,却仿佛有灵魂寄宿其中,恍惚间,宫崎耀司似乎又听到川端凌志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带着恬淡与眷恋,如同一个安慰的怀抱,如同他印在自己额上的轻吻。
沉静良久,仿佛天地间都是不变的冷寂。宫崎耀司抱着川端凌志的骨灰盒,眼中现出一丝茫然与脆弱。他脑海一片空白,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机,拨出了美国那边的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只是单纯想听见伊藤忍的声音。
电话响了半天,才终于接通。
“喂?”一个冷淡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
“忍……我……”宫崎耀司张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心中一阵悲凉袭来,顿了顿,那一端却忽然传来了展令扬撒娇卖乖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群人在嬉闹不休。
听到东邦的喧闹声,宫崎耀司眼中的光芒立即冷了下去,此时那头的伊藤忍却嫌恶地斥责道:“你干什么?我没工夫听你闲扯!”说着,“啪”地一声狠狠挂断了电话。
“嘟——嘟——”电话中传来一阵一阵的长音,宫崎耀司握着电话的手久久没有放下,眼中空茫的光动荡了一下,慢慢地暗淡下去。夜风冰凉,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一点点变冷,直透进心里去。
忽然之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向他这边的方向靠近。转头一看,一个挺拔的男子在夜色中缓步向自己走来,竟是许久未曾相见的北岛苍。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眉目间透出的仍是宫崎耀司所熟悉的清淡优雅,却又比往日多出了一分说不出来的气质。
宫崎耀司有些惊讶地道:“苍,你怎么会在这里?”
“耀司——”北岛苍走到他的身边,俯身环抱住他有些冰凉的身体,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传过去一般。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宫崎耀司的耳边响起,“我回来了。”
像是雅致悠远的琴音,带着深切的关怀。
北岛苍想,自己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却也是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有他所爱的人在的地方,而不是在遥远的角落中继续无望的等待。
他在心底暗道:耀司,我已经远离得太久,逃避得太久。往日总是你帮我担着风雨,如今,换我来守护你吧。
“耀司,今后我只会在这里,在你身边——”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怀抱,而是用温柔又暗含坚定的声音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
宫崎耀司当年作为白龙继承人接受教导的时候也有音乐这门课程,因此他院落中有一间宽阔的琴房,摆着一架顶尖的白色钢琴。
北岛苍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着,为坐在一旁的宫崎耀司弹奏着莫扎特的安魂曲。
这是莫扎特死前留下的杰作,音乐中却没有死亡的痛苦,只有纯净的快乐,如同往昔最美好的回忆在明净的音乐中被一遍又一遍地凝练洗礼。
琴声流转,如倾如诉,宫崎耀司垂下眼帘,往日与川端凌志相处的情景一幕幕闪现。
他仿佛又看见川端凌志给自己灌下苦药后剥开的甜甜的糖果,又看见他捧给自己的那一串串晶莹的葡萄,又看见自己远赴遗忘岛前他不眠不休准备药品时熬红的双眼,又看见他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背脊上那滴热烫的眼泪。
宫崎耀司也还深刻地记得,在登上去遗忘岛的飞机之前,川端凌志在自己的耳边狠狠地道:“少爷,若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必要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宫崎耀司想,这句毁天灭地的誓言,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在琴房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迈步走过去,在北岛苍身边坐下,抬手按在琴键上,和他开始合奏这一曲。
半途从独奏改为两人合奏,琴音却恍如浑然天成。
琴音脉脉流淌如水,带着平静的欢愉,淡淡的感伤。
在北岛苍按下最后一曲的音节后,宫崎耀司的手指忽然有力地扣上琴键,几个重音敲响,仿佛振聋发聩的呐喊,仿佛古战场上的擂鼓声。
眼中光芒坚定,北岛苍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
“耀司,让我帮你吧。”北岛苍抚上宫崎耀司放在琴键上的手,手心带着温热的力度。
见宫崎耀司下意识想要拒绝,他的唇边勾起一丝坚定的笑,道,“我还有一重身份,名叫nirvana——黑客nirvana。”
nirvana,意为涅,是最近才出现的一个传奇黑客,虽然出道时间尚短,却让许多成名人物望尘莫及。
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比起频频穿梭于各大系统收集情报、自称“地下情报大王”的黑客eric来说,nirvana更加手段无常,神秘莫测。至今还从来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能查到nirvana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他在网上穿梭的踪迹也绝难捕捉。若非他曾经和几个造诣颇深的黑客在网络上有几次交手,精妙超绝的技术让那些顶尖黑客都赞叹不已,从此声名远扬,恐怕许多人都不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低调的黑客高手存在。
宫崎耀司望向北岛苍灰蓝色的眼睛,只见曾经清澈淡然的眼底藏着一片阴影。如同从温柔的水,凝结成暗藏寒意的坚冰。
他大概能够想到,在获知自己转任黑龙的消息后,北岛苍是如何强迫着自己去学习那些他从前最不感兴趣的计算机编程知识的。虽然他天资极高,过目不忘,但成为一个顶尖的黑客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或许在钢琴掩盖后的每个夜里,北岛苍都在废寝忘食地磨练着自己的技术,才能得到今日的成就。
宫崎耀司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苍,黑道的水太深太浑,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北岛苍还是太过干净,他不希望这个被自己看做亲人的青年沾染上黑道的血雨腥风。当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费力地为北岛苍掩盖出身黑道世家的身世,让他可以光明正大、毫无顾忌地登上维也纳□□的舞台,徜徉在美好的音乐世界中。
宫崎耀司想,音乐的世界中有鸟语花香,有流泉飞瀑,有春兰秋菊,有夏阳冬雪,干净而纯粹,这才是属于北岛苍的天地。他不能自私地让这个清澈的灵魂卷入和黑道有关的事件,让他沉沦在残酷与血腥中。
“我只是想帮你。”北岛苍倾身,轻轻吻着宫崎耀司头顶的黑发,低声道,“耀司,总是藏在你的身后,我会不安心。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宫崎耀司看不见的地方光华流转,如同在静谧中盛开的蓝色鸢尾,带着淡淡的温柔与深深的情意。
宫崎耀司沉默了一会儿,还没有回答,忽然间身上通讯器的闪光亮起。他接通呼叫方的视频,只见绝艳的紫眸青年在屏幕那方微笑着望着自己。
“瑟兰蒂诺?”
比起当初在遗忘岛上,已经登上帕佩家族族长之位的瑟兰蒂诺多了一份上位者的气势。他多年深藏在温顺后的锋芒完全迸发,曾经只是阴柔的绝艳的面容,愈发显现出一种魔魅的俊美,如同深渊中堕天使塞缪尔,浑身散发出含着剧毒的魅惑。
试炼之后,返回帕佩家族的瑟兰蒂诺在其他竞争者折损殆尽的情况下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因为他往日卑微的地位,他的继位自然遭到家族内许多实权人物的强烈反对。然而这些人没能抵过瑟兰蒂诺多年的布局与狠辣的手段,大部分反对者被瑟兰蒂诺残酷地清理。再加上海因茨竟然也在意大利露面,对帕佩家族扔下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这个人是和我一道从遗忘岛出来的”,让帕佩家族中其余的反对势力都噤若寒蝉。
维柯蒂斯家族族长的话,在欧洲从来与圣旨无异。
坐上族长之位后的瑟兰蒂诺手段更加残酷毒辣,令许多黑道上的人都不寒而栗、闻风丧胆。
不是没有人试图拿他不堪的过去说话,但他下手绝不容情,凡冒犯者,必生不如死。
而在这些过程中,宫崎耀司领导下的双龙会也给了他不少帮助,让他慢慢拢住当时趋于分裂的帕佩家族,顺利掌握家族的中坚力量,加上他对宫崎耀司也从不遮掩,因此宫崎耀司对他那边的情况也很是了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瑟兰蒂诺,帕佩家族似乎也没有完全太平下来,你恐怕没有余力帮我处理日本这边的问题。”
“不,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调集力量。”瑟兰蒂诺斩钉截铁道,“别忘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帕佩家族不会有你重要。”
在许多人眼中,因为狠毒而被人叫做“蝮蛇”的瑟兰蒂诺是一个华美、深沉而无情的魔鬼。然而此刻望着宫崎耀司时,他那双如紫晶般的眼眸中闪现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与真诚。
宫崎耀司的脸上慢慢地扬起一个微笑,点头道:“好。”他知道瑟兰蒂诺不会希望自己对他说谢谢,他需要的不过就是一声简单的应答。
果然,见他点头,瑟兰蒂诺紫色的眼眸更加明亮,唇角笑容加深。
宫崎耀司透过屏幕望着他的身影,两人眼中闪过无言的默契。
……
欧洲维柯蒂斯家族的城堡里,高大的金发男人背着手,走到窗前远望着东方,祖母绿的眼睛中一片深沉。
美国桑亚那斯城堡中,冷峻的男人抱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狐狸,缓缓抚摸着它顺滑的皮毛,望着桌上的一沓资料,目光森寒,眼底却深藏着思念。
太平洋上空一架私人飞机上,黑衣男人熟练地操纵着飞机向着日本方向行进,琥珀色的眼睛映着云层上方辉煌的日光,明亮夺目。
日本双龙会本家中,宫崎耀司用修长的手指在钢琴上方轻轻敲击了几下,声音低沉却坚定地道:“凌志,你等着,我会让那些伤害你的人统统给你陪葬!”
他想,那日惨烈的大战不是一次终结。
真正的战斗,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