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里,伊藤龙之介和宫崎政一相对而坐。
两人的神色都可算得上平和,氛围却显得有些微妙。
“广季这个孩子,很不错。”伊藤龙之介下巴微抬,面上带着一股子傲慢,却挡不住得意的神采,平日里给人以强烈压迫感的气势也陡然飞扬起来,多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欢欣。
宫崎政一垂下目光,默默看着案几上那套茶杯的温润釉色,一片片数着杯子里的茶叶,不置可否。
伊藤龙之介也不在乎他是否回应,脸上扬起一丝不容置疑的赞赏,甚至透出炫耀的味道来,自顾自地又道:“这孩子从前虽然有些窝囊,那份懦软畏缩总叫我瞧不过眼,现在却可以看出几分伊藤家的风骨来--”说着手掌重重地一拍桌子,颇为骄傲地笑道,“哈,好小子!不愧是我伊藤龙之介的血脉,果然比那群血脉不纯的货色强不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带着别样的光辉。
他那一拍既急且重,震得案几上的几个茶杯都微微跳了起来,清冽的茶水打着晃,在杯中荡出破碎的波纹。
宫崎政一一直低垂着的目光微动,脸色暗了几分。
作为老搭档,他对伊藤龙之介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最了解不过--人前的伊藤龙之介手段强硬、雷厉风行,也带着不容置疑深沉霸气,私下相处起来却可以说是傲慢暴躁、独断专行。这人简直就是将伊藤家族固有的任性固执发挥到极致的代表人物,自负至极。一旦他认定了什么,做出的决定就绝不容更改。
对于已然对在自己嫡系血脉中选择继承人近乎绝望的伊藤龙之介来说,从前并不看好的伊藤广季,用异军突起的姿态让他眼前一亮,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惊喜。
惊喜得让伊藤龙之介血脉贲张。
“恭喜了。”宫崎政一不喜不怒地应了一句,“我看过他的资质,的确是难得的。”
伊藤龙之介丝毫没有被敷衍的自觉,大喇喇地喝了一口茶水,只觉得浑身极是畅快,后继无人的烦闷一扫而空,又得意地道:“我就说狼群怎么能生的出一只小羊羔来,果然是聪明的,还有股子狠劲,就是藏得深了点……”
宫崎政一看着伊藤龙之介脸上的神情,眉峰慢慢扬起一个料峭的弧线。
——似乎上一个受到伊藤龙之介类似赞誉的人,正是确定黑龙继承人身份前的伊藤忍?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也带出几许讥诮。
“……就是不知道,伊藤广季和他亲生父亲相比起来如何?”
伊藤龙之介好似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准备出口话顿时噎住了。
好似在火中烧得热烈的铁,被人猛然浇上一盆冷水。
如同宫崎政一的死穴是爱子宫崎耀司的早逝那般,伊藤龙之介的死穴,是他曾寄予厚望的伊藤忍的叛逆出走与不知所踪的结局。
“咳——”伊藤龙之介脸色变了几变,目光中带出一丝不悦,声音也沉了下来,道:“……所以,这小子我打算再打磨一下。这么好的条件,不能再毁了。”
“龙之介,仅仅这么几眼,你就认定他了,不觉得实在太过草率?”
说着,宫崎政一神色中的讥诮更深,“未来的发展谁也无法预料,不是吗?”
伊藤龙之介微拧起眉,透出被违逆的愠怒:“政一,你似乎对广季那孩子不大待见。但……我记得那孩子和耀司的关系很不错?”
宫崎政一端住茶杯的手一滞。
“那么,究竟是他对耀司,还是耀司对他生出了其他的心思,使得你显出这般如临大敌的姿态?”伊藤龙之介褪去那股傲慢得意之后,目光恢复了平日的锐利,身上透出的积威让氛围更显凝重,“我可记得,是我家那小子对你家的小家伙惟命是从啊。那么你又在担心什么?从前可没见你这么护犊子——”
啪的一声,宫崎政一重重地把杯子扣在案几上。
“伊藤龙之介!”宫崎政一霍地站起身来,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神情带着恼怒,“我不像你这么博爱众生,广播雨露,唯一的儿子已经没了,你还不许我替我孙子考虑不成?”
“作为黑龙继承人,伊藤广季的资质是不错,可他毕竟是伊藤忍的儿子——”宫崎政一走近伊藤龙之介,直视着他的双目,冷声道,“伊藤忍当年待耀司如何,伊藤龙之介,你是一清二楚的。小家伙和他父亲一样,聪明得无可挑剔,却太重感情——”
“这和挑选继承人关系不大。”伊藤龙之介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中的温度也降了不少,“私人感情的事情,我们插手做什么?即使退下来了,凡事也应以双龙会和帝国的利益为重才对。”他端坐不动,口中的话毫不留情,“政一,我们可是老搭档了。这么多年,难得见你因私废公。这次你比我更喜欢感情用事,可是失去分寸了。”
“那又如何?”宫崎政一神色依旧冷然,继续道,“龙之介,我知道最终有权力决定的还是你,毕竟黑龙还是你们伊藤家族中选出的,但今天我的态度也撂在这了——我宫崎政一,不想给伊藤广季任何机会——
“因为我不敢赌,也赌不起!”
语罢,再不等伊藤龙之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霸道的论断,直接推门而出。
屋内,伊藤龙之介独自坐立,看着着空荡的房间,良久。
案几上的杯中茶水已凉,茶叶静静地沉在杯底,饮一口,散不去的涩。
“老搭档啊——”伊藤龙之介挑眉,沉声道,“果然,对当年的事,你心里还是有怨的么?”
伊藤忍……那个曾让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他最钟爱的儿子,怎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老黑龙挺直了背脊,默然独坐,依然坚实傲岸一如当年,如钢铁浇筑的冷凝雕塑,如一座不容撼动的山岳,然而眼角的纹路却透出了无可抵御的岁月沧桑。
当年宫崎耀司苦恋伊藤忍,他和宫崎政一两人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出言反对。
宫崎政一是太相信宫崎耀司的自持冷静,因而选择观望不去插手,直至最后才痛悔地发现已无法挽回;而他伊藤龙之介从一开始动的心思的确就不怎么单纯……
他知道伊藤忍对他这个父亲,对双龙会都排斥得厉害,恨得太深。
那个倔强而充满仇恨的少年,斥责,威逼,鞭打……任何手段都无法让他低头。
所以他默许了宫崎耀司对伊藤忍的种种温柔关怀,甚至暗自欣慰于他的日益深陷。
只因他清楚,既然刚硬的压迫无法驯服那匹倔强的孤狼,那么发自内心的温暖与柔软,总有让他动容的一天。
当年雪中在他的房门外久久跪求、只为将忍的母亲名正言顺葬入本家墓园的那个孩子,当年微笑起来双目熠熠发亮说“我很高兴忍会成为我的伙伴”的孩子,当年苍白了脸色却仍挺直脊梁坚定地说“请让我代替忍继承黑龙”的孩子……他给伊藤忍的真心,如此澄明纯粹,安宁绵延,如同静水流深。
身上流着同样狂傲而冷漠的血液,因此伊藤龙之介深刻地明白,这的温柔,有多么的让人……无法抗拒。
所以他笃定伊藤忍最后定会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乖乖回头。
因而后来展令扬失踪,伊藤忍逐渐软了态度回到帝国,又顺理成章地和宫崎耀司住到一起去的时候,伊藤龙之介以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究还是他赢了。
只是那时,谁也无法预知结局。
后来的后来,宫崎耀司病逝后的第二年,伊藤忍失踪。
仿佛人间蒸发。
连伊藤龙之介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
他最后一次见到伊藤忍,是他失踪前不久——那时的伊藤忍悄然潜入本家,夜探故地。
伊藤龙之介刻意吩咐了让人放宽了警戒,那个显得失魂落魄的男人才能跌跌撞撞地闯入宫崎耀司从前的房间。
他留在伊藤龙之介记忆里的最后画面,是一团蜷在墙边颤抖的黑影。
紧紧抱着宫崎耀司的遗物,姿态脆弱得仿佛一击即碎。
黯淡月光斜照入窗,照得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上,满是交错的泪痕。
而那如墨的双鬓,已然遍染霜华。
……
“一晃就是十几年了……伊藤广季,当真是忍的孩子?性子和他可大不一样啊。”
老黑龙低声念叨着,随意地扔下手中的杯子,起身跨步到窗前,抬头望向斜阳西坠之处,黑沉沉的眼中落进一片余晖,与期待的光芒一同闪耀,“哼,隐藏得那么深的小狼崽子,终于显露出自己的野心了么?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那么,我就好好看看,你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