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凌递来的茶里加了安神养心的玩意。
“……现已确定,相思堂与鬼谷没有直接联系过,怕是他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被人当了刀使,沙雁行疯疯癫癫每念在嘴里的那个人究竟是哪来的……护法,鬼谷的事要在道上先把消息放出去么?”
那声音略一沉凝:“……放,找几个弟子装成江湖人把消息透出去,你们再查一下鬼谷近年树了哪些敌,几百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总有蛛丝马迹在,别忘了去调查住在鬼谷周围的人,一个都不能错过。”
几个堂主与吴凌围坐商量着从何处调查鬼谷的事。
仇韶坐主位听了一盏茶时间,大约是在座的都是心腹,仇韶又实在疲惫,本打算闭眼小憩片刻,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吴凌在仇韶身上盖了条毯子也没察觉,朦朦胧胧就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仓促的梦,梦里居然是当年第一次见牧谨之的情景。
白教弟子分两种,一种是土生土长,父母是教徒,生的子子孙孙自然就是家养的弟子,吴家就是这种情况;还有一种是招贤纳士过来的,江湖里想入白教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成功入教的却寥寥无几,门槛高关卡多,不仅看实力,还要重人品,过五关斩六将后,最后还得由四堂主、长老会一致首肯才算过关。
所以很多人说入教难,难于上青天,就是这个道理。
仇韶没关心,但也知道有这个人,教内为迎接这位传说中难得一见的人才办了酒宴,开场后仇韶赏脸来了一下,宴上传杯递盏好不热闹,不过临走也没见到那人。
回去的廊道缦回蜿蜒,两侧垂挂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庭内花影重重,垂丝海棠开的正盛,瑰粉花簇压得细枝不堪重负,蔓蔓垂向一侧的小河边,落英随风飘摇向水面,红光辉映着彤云,万枝竞秀,如满天明霞齐聚在此,锦簇非凡,却也静谧非常。
月在河中,粉黛在月,仇韶站在石桥中央赏景,忽的发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谁在那。”
仇韶中指微曲,弹出一记劲风。
风摇枝散,夜空里顿时花飞满天,纷纷扬扬中,有人从一侧树边信步而出。
“牧谨之见过尊主。”
人面生得很,个子高挑,幸好还算识趣,站在拱桥下端,否则以仇韶当时的个头还得仰头。
“你是哪个堂的。”仇韶停在拱桥最高处,俯看下去。
月色太好,对方身上镀着层淡淡的月华清色,仇韶觉得这名字有那么一点印象,对方专注仰看他的神色也有几分熟悉,但不知在哪见过,他想了想,确实记不清。
姓牧的未语先笑,声音清朗,“哪个堂的都不算,属下是新来的。”
哦,仇韶恍然大悟,这就是今天酒宴的主角。
“那你怎不去那边饮酒。”
牧谨之举步上前,离得近,仇韶鼻息里都是对方身上的冷香气。
也不知在花中驻足了多久,才能染上一身的味。
这人莫不是迷路了,仇韶以己度人了。
“本是要去的,走到这就不行了。”牧谨之解释:“酒时常能喝到,美景却不是,良辰加美景更是难上加难,怎能贪杯误事呢?”
仇韶端详了一下这位嘴皮子很利索的新人。
“你为何来白教?”
仇韶这会年纪不大,还略有些少年人好奇的本能,人人都有目的,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财宝?秘籍?还是令人艳羡的江湖地位?
那人定定看着自己,没有迟疑。
“因为尊主。”
“因为您在这。”
梦很短,但很清晰。
清晰得仇韶心如擂鼓,他忽的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良辰美景,其实都是假的。
只有心中所念的时刻,时时都是良辰,处处都为美景。
天刚刚破晓,残星将褪,仇韶在一声惊呼中醒过来。
“尊主——!”
在外正当值的药童欣喜得忘了敲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直接撞了进门,
声音大得破了音,一嗓子传遍整座小院,不亚于天降惊雷:“尊主!牧护法醒了——”
仇韶倏地起身,力气大得掀翻了身后座椅,童子再一眨眼,教主早就春风一样刮得不见踪影了。
药童一路小跑跟上,别说他没想到,一开始他师傅都以为那穷鬼是来招摇撞骗的,谁让毕胜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还又瘦又馋,治病前要求先吃一盆肉压压惊,药童气的跺脚,恨不得把肉一盆子砸那人脸上,谷神医却说,人是教主不远千里抓来的,必然有几分本事,他们姑且看看,若真不行,尊主自会收拾的。
啃完肉,舔完汁,穷鬼打了几个饱嗝,这才从怀里掏出几颗药。
“这东西是我们毒楼最新研制的,能解百毒的丹药……虽然目前还没人尝试过,但是嘛,我有八成把握能救人。”
童子嗤之以鼻,解百毒?口未免开得太大,世上若真有这种药,那不早被抢翻天,还会落魄成连肉都吃不起的地步?
可谁也没想到,周盟主接过丹药,说既然这样,那他来做试药的第一人。
众人大惊,吴凌不赞成,谷神医连说使不得,周野贵为正道魁首,武林盟当仁不让的领袖,若在他们这里出了差池,谁也交代不了。
周野道:“谷大夫,找个你有把握能解的毒,若真不行,也出不了大事。”
“毒入体内,总会伤到身体,怎么能……对,找个弟子来不就好了。”谷神医劝阻道:“根本不用您亲自试药。”
周野却没同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自愿,旁人未必是,况且,如果真不行,我还有把握抑制住毒,下面的弟子未必可以做到。”
谷大夫叹了声气,让童子去拿来一枚腊丸,捏开后,里头赫然是一粒裂骨丹。
此毒由十八种稀有毒草炼制而成,服下半柱香后,周身骨头会如被万千虫蚁啃噬,痛楚难当,只是并不会立刻致命,而是会折磨人至大半年后再夺人性命。
周野咽下毒后盘腿而坐,眼帘轻合,面色不改,唯有额头不断沁出的冷汗显示了他正承受着剧痛的煎熬。
毕胜唐没料到周野会来试药,艰难咽下口水,不知想到什么,捧着茶盏的手不自禁抖了抖。
周野服下解药,开始运转周身真气。
谷神医屏气凝神守着,一旦解药无效就会立刻出手。
一炷香后,周野缓缓喷出一口污血,涔涔而下的汗水也带着些许黑,在几双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有用。”
“没想到毒楼的人还有两把刷子,牧护法服了药,师傅再引针去毒,再养几日护法肯定就能复原了,外头的人老说周盟主侠肝义胆,我还当是骗人的,昨晚一看,当真的是名不虚传……咦,尊主,您现在不进去吗?”
药童止住絮叨,他见仇韶明明是急着要进门看人的样子,却又突然止步,仇韶目光望向那两扇打开的门,抬手抚了抚衣领,正好衣冠。
破天荒的,药童听尊主问了句:“本尊现在如何?”
药童从未见仇韶笑过,只觉一阵恍惚,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了:“……好,好,尊主哪里都好得很!”
尽管心里的喜色泡沫一般不断浮起,仇韶已压下那点笑意,显得沉着又冷静,在绕过屏风时,忽听里头飘来一句谷神医的叹息。
“你们说,这可怎么给尊主交代哟……”
仇韶已先一步进了内屋,接腔道:“交代什么,人呢?”
床榻前围着好几人,见他进来,目光一下全望向了仇韶身上。
除了一人,就是已经清醒,如今支靠在床头的牧谨之。
牧谨之像没注意到仇韶,一手拽着吴凌的手,眼神温柔,轻言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仇韶莫名觉得不太对劲,不,应该说是很不对劲。
这些年他的左右护法一直不大对盘,明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两位护法对彼此的最大宽容,他真不知道两人何时关系好到要手手相握的地步。
“阿韶,你先稍等。”吴凌深呼一口气,尽力不失态,看向仇韶的目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有一点误会。”
但能将吴凌气成这样的误会,绝不是一点而已。
吴凌拧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简直下一刻要拔刀相向也不足为奇,他对呵声滚开,甩手欲走,又被人拽住,牧谨之身上披着的外衣滑在床上,那急切专注的模样更是前所未见。
“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仇韶扼住牧谨之手腕:“放手。”
牧谨之吃痛了一下,这会才回过神看到仇韶,歉意一笑,喊了声尊主,便不再多看他一眼,全神贯注在他一旁的吴凌身上,手仍没放开。
周野揉着太阳穴,不忍直视地撇开眼,大约是气氛太古怪,自个去外头缓气了。
毕胜唐被五花大捆在一边,支支吾吾不敢看仇韶。
仇韶脸色徒变,他去哪都是焦点,何时受过被人视为无物的冷遇,何况他对牧谨之病情那么挂心,说鞍前马后也不为过,如今他来了,牧谨之却连正眼都没给过。
仇韶不明牧谨之为何一病起来就变得形同陌路。
明明在墓道里,牧谨之害怕的时候是他伸出的手。
一想到这仇韶胸口隐隐生痛,里头气血翻涌不歇。
吴凌与仇韶情同手足多年,自然看出仇韶此刻面如平潮下必然是胸中炸惊雷,他最见不得仇韶难过,脸上难得起了凶相,像头被激怒的孤狼:“再不放手别怪我下重手。”
牧谨之虽脸颊削瘦,手劲大如铁箍,笑着的样子仍很惬意:“若是你下,再怎么重我也受着。”
吴凌脸皮抽搐,是真没忍住,确确实实动了杀意。
他猛地劈出一掌,吴凌的掌法与仇韶同出一脉,相当的凌厉狠辣,牧谨之巍然不动,唇角笑意满满,有纵容之意。
仇韶和吴凌站得最近,眼看要击中,手同时切出,硬生生将吴凌掌势击歪,两股劲风呼啸相搏,偏击向一侧的多宝子上,上头各类摆件有点当场炸裂,有的被扫到地上,砸得粉身碎骨。
在场的没什么内力的人,如谷神医与毕胜唐,都被这股劲风压得透不顺气。
满屋狼藉,风雨欲来人人危。
仇韶扫了眼剩下的人,目光如阴沉密布:“……谁能告诉本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凌,你不说,那换别人来说。”
谷神医被点明,硬着头皮道:“那个,尊主,毕楼主的解毒丹是有用,但似乎有点丹里混了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具体的,还是让毕楼主来讲讲吧!”
谷神医没说完,踹了脚毕胜唐,让他说。
“冤枉啊!我比窦娥还冤啊——”毕胜唐扭得跟尾即将要被拆膛破肚的鱼,神情凄厉:“人都救醒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你们忘恩负义!我之前都说了有八成机会救活并没有失信你们,是!是有几颗药出了点小岔子,但也无伤大雅嘛,我们穷,我们也没办法啊!”
在调制这解毒丹时,正是毒楼吃饭揭不开锅的时候。
配制到最后还缺青麟花一味必须的药材,可那是个稀奇玩意,价格昂贵,如今哪有钱去买?
毕胜唐没办法,既然没钱买,就只能从以前的丹里提炼,虽然不是很纯,但总归效果差不多哪里去——
而且这也看运气,周盟主不是也服用了吗,屁事没有!
仇韶双眉深锁,他看向吴凌,再定向牧谨之身上,来回梭视。
“从情丹里提出青麟花……?那情丹是做什么用。”
“也没太大用。”毕胜唐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服用下的人,会喜欢上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
喜欢上……第一眼看到的人?
仇韶身子一晃,像被人在大冬天一盆冷水当头浇到脚,浑身冰棱,被捅得了个实实在在的透心凉。
过了一会他看向毕胜唐,直把得对方不知所措。
“毕楼主,你是在戏弄本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