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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古之慎言人也,
戒之哉!戒之哉!
无多言,多言多败。
无多事,多事多患。
安乐以戒,无行所悔。
勿谓何伤,其祸将长。
勿谓何害,其祸将大。
勿谓无残,其祸将然。
勿谓莫闻,天妖伺人。
荧荧不灭,炎炎奈何?
涓涓不壅,将成江河。
……
翻来覆去就是这篇,真让人心烦!“唔”钱昭在床上挣扎着,抓着乱蓬蓬的头发扭曲身体,睁开眼便望见床顶灰白的蚊帐。清晨的微光透进来,把该死的魔音从她脑中驱除,她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起床穿衣。
天还未亮透,虽然无事可做,不过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另一张床上的室友在帐中翻了个身,仍在好梦中。她端了盆,蹑手蹑脚地去院里洗漱。
冰凉的井水扑到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搬到新地方三天了,宴会后第二日,那刽子手豫王的侍从便跑来她头天休息的宅子,在女子中挑了十人,将她们迁到现在这个园子里。这园子足有三四十个各色美貌女子,燕瘦环肥,热闹非凡。人多了,屋子自然不够分,都是两到三人住一间。钱昭的室友刘浣浣字砚琳,平湖人,年十八,去岁新嫁,与小姑来杭州走亲戚才被抓。她动不动便哭泣不止,却还可怜钱昭不会说话,很是照顾她。
回屋梳好头,钱昭便开始发呆,做什么好呢?她往常这个时候必然晨读,每日课业无数,一直忙碌到戌时。这园子里找不出一本书来,几天来闲得她心头发慌。其他女子以女红打发时间,她全无此兴趣,这方面的才能及耐心也不足,所以宁愿帮仆妇们洒扫院子,活动身体之余,也免得旁人打扰她与家人相伴。
另外让她觉得挫败的是,她也没能找到小刀或者短剑,无奈之下,只好偷藏了一把裁衣用的剪子,便塞在枕芯子里。
百无聊赖下,钱昭便趴在窗台上,望着院墙下种的栀子。默背了半篇《权修》,室友才悠悠醒转,慵懒地穿衣梳洗。
“在做什么?”刘砚琳装扮完毕,搭着钱昭的肩膀问,见她一直看着院墙,便微笑道,“很香吧,摘一朵给你簪发可好?
钱昭回头看了看她,只是摇头。
她抚着钱昭的发鬓叹了口气,不禁心生怜意。这孩子不知是不是吓坏了,整日呆呆的,若不是生了这样惹祸的容貌,也不会沦落至此吧。她本就是推己及人,这时又想到自己处境,忍不住垂泪。钱昭不知她心思,眨巴着眼思忖,怎么又哭了,真是水做的人。
院子里忽然闹腾起来,一群仆妇冲入各厢房收拾细软,管事的仆妇立在院子正中,拍掌大声宣布道:“姑娘小姐们都赶紧收拾收拾,今儿随大军去江宁,半个时辰后出发。”
这才刚过卯时三刻,有人还没起床,于是一时间嘈嘈杂杂鸡飞狗跳。钱昭望着如狼似虎几乎是破门而入的仆妇愣了一阵,在她卷她铺盖的时候,才猛然跳起将那枕头夺过来,抱在怀里。那仆妇抢不过,只好随她,口中却还咒骂不止。刘砚琳眼角还挂着泪,但见钱昭紧抱着枕头,噘嘴怒视那仆妇,模样有趣,便“噗嗤”一声笑出来。
弟弟初蒙,只学些简单的字词,不过他年幼坐不住,她一会儿不盯着便跑出去玩儿了。钱旭倒是乖巧懂事,读书勤奋之外,还能帮忙带弟弟。该给钱旭讲新课了,正学着的《论语》也忒枯燥,找些有趣的教他吧。
“椿儿?”刘砚琳将一架琴搁在案上,摇了摇她的肩膀,指着琴道,“能弹么?”
钱昭转身挑弦,这老杉木制的琴“铮”一声后余韵悠长。爹爹带着姆妈和弟弟钓鱼去了,只有钱旭坐在旁边,一边习字一边听她练琴。
南京的旧宫破败,她们所住的春和殿,砖缝中杂草茂盛,倒是跟《幽兰》之曲的郁郁意味十分相合。
刘砚琳拍手叫好,钱昭微笑着把琴推给她。她是第二个称赞她琴艺的人呢,爹爹与严师傅都知道她天赋不过尔尔,严师傅尚会鼓励一二,爹爹每回听完却只笑而不语。除出砚琳,便只有钱旭会赞她弹得好听。
刘砚琳也兴起抚一曲《阳关三叠》,技艺与钱昭在仿佛间。她弹毕笑道:“刚才从婆子处领了来的,虽不是什么名琴,给你我闲时消遣倒也不错。”
钱昭点点头,让钱旭坐在自己腿上来,教他按弦。
忽然有人大力拍门,且高声唤道:“大将军命侍宴,赶紧打扮好了出来。听到就应一声!”
原是支颐听琴的刘砚琳闻声一颤,回了句:“知道了!”那仆妇便走开,转而去敲隔壁的门。
钱旭听到动静就不知躲哪去了,钱昭有些恼怒,最恨他们吵着家人。刘砚琳对着梳妆镜整了整仪容,从箱子里取出件豆绿比甲递给她道:“给你改小了些,傍晚有些凉,罩上这件吧。”钱昭微点了点头,接过比甲穿上,努力平稳心绪。她还有要紧事,做完了便能跟父母与两个弟弟长久相伴。
众女在坤宁宫前齐集,列队经过交泰、乾清两宫,沿着御道往北而行。“后廷”的北面是前朝“五殿”,奉天、华盖、谨身等殿宇在崇祯年前便因火侵水淹雷击等面目全非,弘光一朝只稍修了修奉天门之类。
最像样的是三大殿西侧的武英殿,福藩那时也是在此殿登基,这会儿竟成了清人宴饮欢庆的所在。老远就能闻到一阵阵浓烈的酒气,进得殿内,便见满座的鞑子,一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蛮声蛮调嘈杂异常。大殿中央立着三人,都拿绸带蒙眼,其中一人身着石青长袍,右臂搭在粗大的殿柱上闲站着,赫然便是那蛮酋豫王。
见众女进殿,那些醉醺醺的满将立刻鼓噪起来。蒙眼人当中的一个似乎最是性急,催着侍从将他引向众女,在女子们的尖叫声中抱住一个,用油腻腻的手往那少女脸上揩了一把,便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摸索,直到抓住脚踝。少女嘤嘤而泣,那人却握着她的三寸金莲又揉又捏。过了半晌才放开她,却不起身,捉住了旁边另一女子的小脚,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脚是女子身上最隐秘的所在,平时在家洗脚也要背锁房门,如今却被人随意亵玩,那些女子见状都瑟瑟发抖,哭泣不止。
钱昭只盯着那边情形,却没注意豫王已被人引着走到近前,只听他用汉话道:“伸手。”她回过神来,已见身旁的女子颤抖着探出手去。豫王蒙眼瞧不见,抓空了两次,侍从便扶着他的胳膊引他顺利捉着那女子的右手。他摸索了一阵,皱眉放开她,对着钱昭道:“伸手,都伸手!”
只是手而已!她咬了咬牙,爽快地递出右手,可一被那粗粝的大掌握住,她便止不住战栗。特别是那“熊掌”在她的手背来回揉搓,还在指尖处仔细摩挲,她就觉得好像一条蛆虫在心头爬过。若是这手摸到身上,那该如何忍受!正恐惧着,那豫王竟握住她手腕似是要往上摸索。她再忍不了,左手抡拳便往他下颚砸过去。
那豫王对攻击倒是敏锐,偏头格下她的左拳,单手将她双腕扣住,轻轻一扯,便把她搂进怀里。他也不急着取下蔽目的绸带,只将脸凑近了,往她脖颈处轻嗅。被他下巴的短须扎着,她差点尖叫出声,强咬下唇遏制。
“美人儿,好香!”他热烘烘的鼻息喷在她颈窝里,惹得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开始死命挣扎。
他享受着温软的身体在怀里推挤扭动,几缕碎发拂过他的脸颊,他心头一热,张口便咬住她耳朵。钱昭受惊不轻,涨红了脸却直冒冷汗。他感到怀中人僵硬了,觉得十分有趣,又对着那圆润的耳珠轻咬了一口,才大笑着扯下绸带。
是她!他一眼便认出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就是那日倒酒的女娃嘛!这么小的一个,不会选错人了吧?他推开她些,却还抓着她的双腕,摸着自个儿下巴望着她道:“手上有笔茧,会写字吗?”
钱昭惊魂未定,不知他什么意思,只是戒备地盯着他。豫王抚了抚额头,抓着手腕把她提拎到一张铺着白纸的书案前,按她坐下,道:“不会就随便画。”
钱昭迷惑不解地看着案上研好的墨和搁在砚台上的笔,豫王以为她听不懂他的辽东汉话,抬手招来个太监,让他向她解释:“王爷想考考你们江南女子的才学,待会儿王爷说什么你写什么,听明白了?”钱昭皱眉不答,他又重复了遍,见她还是没反应,便伸指戳她脑袋,骂道:“哑巴了么?倒是出个声啊!”
豫王挥手道:“下去,别吓坏了她。”那太监应了声“保说揭慌浴tネ跬潘玖丝谄阕砣タ戳硗饬礁雒裳廴说那樾巍
钱昭冷眼望着场中那个扑地摸脚丑态百出的清将,大约能猜到他们在做什么,无非是拿她们游戏取乐,一如斗鸡走狗。那些女子悲悲戚戚的,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却还都不敢躲,她们在这些满洲蛮子眼里不过是供消遣的玩物。
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豫王,玩物也无不可,反正她早不把自己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