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正殿也设金漆宝座, 地平下摆了对铜香炉,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多铎得意道:“如何?不比睿王府的差吧?”
钱昭瞧着空空荡荡的大殿, 只吐出两个字:“不如。”摄政王府大殿建在丈余高的汉白玉台基之上,气派不输大内, 自然是比不得的。
多铎轻“哼”了声,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领着她穿过正殿,进了后面跨院的书房。堂屋连着抱厦里外三间,并不十分阔敞,地上铺着半旧的绒毯,踏足其上落地无声, 这大约才是他寻常办事的地方。
因着天寒, 门上挂着夹絮的板帘,冯千还一早让小太监摆了炭盆,屋里此时已有些暖意。进门抬头便见一架大理石地屏,转过去正对着书桌, 用藏青镶边的月白缎桌套包着, 桌后靠墙放着一张三尺多宽的座椅,铺着秋香色绒缎坐褥,扶手与靠背上也搭着同色椅披。
这地儿虽叫“书房”,却看不到多少书,架上一匣匣排着的,都是旧卷档。
钱昭四顾打量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正中的书桌, 只见上头笔墨纸砚一样不少,水注与笔洗都是瓷烧的,一个做圆肚卧鸭状,一个釉色青碧,形为螳螂伏在竹节上,倒是十分有趣。可惜边角还供了个洒金铜炉,明晃晃金灿灿,煞是扎眼。这一桌子东西有的风雅有的流俗,不伦不类,怪异非常。她瞥了眼香几上的宣德炉,虽色蕴其内,乃难得佳品,可一看便知是个祭祀用的供炉,不禁莞尔,心道,哪能指望这草包懂得什么。
见多铎在桌后椅上坐了,冯千便问:“王爷,您看先见哪个?”
多铎道:“叫阿山等等,先传阿克敦来。”
冯千应了,吩咐小太监去传话,自己上前给多铎奉了茶。多铎见他老往钱昭身上瞄,才想起不妥来,便对她道:“你去里间坐会儿。”
钱昭也无二话,扭头进去了,冯千使了个眼色,让耿谅跟着伺候,又亲自上前把帘子放下。钱昭不愿坐炕上,自搬了张凳子放在子后头,透过格眼看外边。
不一会儿,那叫阿克敦的便进来了,请了安后禀道:“豫王爷,漠北出乱子了。苏尼特的腾机思、腾机特、吴班代等率部投奔了喀尔喀的车臣汗。”
多铎捏着铜蟾蜍镇纸,往前靠了靠,道:“这么说是叛了?禀了摄政王没有?”
阿克敦道:“保音一早便报摄政王了。”
“哦。”多铎寻思着,这事对他来说不大不小,不过到了多尔衮那里大约就成严重了,十有八九要打。只是漠北那边派不得汉人,南边还打得热火朝天,京里闲着的就那么几个,所以这苦差轮上他也不是没可能。得,没影的事儿还是甭想了,到时候能躲则躲,躲不过再说。沉吟了会儿,道:“知道了,你且回去。”
钱昭听得上心,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他们也不是后顾无忧嘛。若是南边抓住这样的时机,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阿克敦行了礼退出去,阿山便进来了。钱昭对这跳神的混人很是好奇,又凑到格眼处瞧出去,只见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头,中等身材,辫子花白,形容有些萎靡。他扑通跪下,先磕了三个头,伏地道:“谢主子救命!”
多铎起身,从桌后转出来,扶起他,道:“起来吧。你跟了我那么多年,见外了不是。”说着示意他在下首官帽椅上坐。
阿山自知前些日子出了大丑,挨着椅边坐了,低头悲切着。
多铎笑道:“哎,可不兴在我这儿哭。爷知道你委屈,不过那事儿你做得的确不漂亮,受些罚也是应该。”
阿山本想用袖子,见一旁小太监递上湿巾,便接过抹了涕泪,应道:“是。奴才认罚。”
钱昭盯着阿山看,想从这老头身上找些与齐布琛的相似处,最后只觉得眉骨约摸还是有些像的。
多铎坐回去,斜靠着一边扶手,笑着开解道:“官职丢了就丢了。你几个儿子都大了,看着都是能成材的。你且先歇歇,在家搂着女人岂不快活。爵位的事爷给你想想办法。”
阿山见多铎待他仍如往常,渐渐宽了心,道:“谢主子。奴才老了,该是奴才的儿子为主子效力了,还望主子多教训。”阿山多年来跟随多铎南征北战,多铎待他一向比旁人亲厚,这一放心就不那么拘束,与多铎说起闲话来。他瞧通往内室的门垂着帘子,便知里头有人,眯着眼笑问:“主子,里头准是哪位福金吧?”
多铎笑道:“你这老东西眼倒尖。”说着便唤钱昭出来。
阿山见一只玉也似的手挑起帘子,露出娇花一样的脸盘,赫然是南京宴时那个小美人。半年不见,似乎长大了少许,去了些稚气,多了些柔媚,出落得越发引人。
只见多铎拉她在身边坐了,揽着她的肩道:“你见过的,可不是这小福金[注]么。”
钱昭倒不记得之前什么时候见过阿山,疑惑地打量两人。
阿山明白这是多铎宠姬,也不敢多看,含糊应了便岔开话题。
多铎忽然想起了件事,向他笑问道:“对了,你那三妞嫁了没有?要是没嫁,不如……爷给她寻个好人家。”他原想说,要是没嫁,不如嫁给爷得了。偏头见钱昭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没说出来的立马吞了下去,她在一旁瞧着,这般玩笑还是不开的好。
阿山见他关心自己女儿的婚事,自然是千恩万谢。
待阿山走了,钱昭睨着他笑道:“什么给人寻婆家,你刚才想说的是不如嫁了你吧?”
“哪能啊……”多铎耳根有些发热,“也就是说笑罢了。”幸好冯千送上几沓文书,赶紧装模作样地拿起一片,道:“一边待着,等爷看完这些再陪你出去玩儿。”
钱昭皱了皱眉,起身在屋里闲逛,安静地赏看起架上的玩物。不过,她虽也细瞧那些青花罐牙雕盒,可最感兴趣的还是下面明格上一札札的旧档,只是这时不便贸然翻阅。
多铎本就没存什么办公的心思,抬眼瞧她流连架格,便觉受了冷落,于是道:“昭昭,爷考考你满文学得怎样。”钱昭远远睨着他,等着下文。又见他招手,把手上文书往桌角一放,道:“念这个来听听。”
钱昭走过去把文书拾起,展开将读,才察觉开口颇有难处。多铎伸长胳膊把她扯到身边,瞧着她道:“念啊。”钱昭咬了咬牙,微红着脸张口便读。她听说虽无大碍,可在读写上头却没什么底气,那上面的词句都认识,可整篇读来却总免不了磕磕绊绊。
最可恨是多铎那厮,听到她发音有误也不即行纠正,而是一径眯着眼笑:“嘿,不会了吧?坐爷腿上来,爷教你。”
钱昭白他一眼,憋着口气继续往下念。其实她并非不会,当顺畅地读完一节,心里便轻快起来,之后就渐入佳境。多铎再抓不住错处,便倚着扶手闭目养神,在她毫无凝滞的软糯嗓音里昏昏欲睡。钱昭念完一篇,还没放下纸张,就发现他盹着了,皱眉抓过铜镇纸敲了敲桌面。
多铎被惊着,睁开惺忪的眼道:“这可不是惊堂木。”
“我也不是说书的。”她拧眉,“你听是不听?”
“听。接着念。”他喝了口茶,振作精神。
她挑眉问:“刚才那个呈文,你有什么意见?”
“说的什么?”他左耳进右耳出,相比她婉转的语音,内容实在不怎么引他注意。
她耐着性子,以汉话回道:“礼部转呈朝鲜国书,求免供米二十万石。”
“这么一句话爷不就明白了,狗屁不通的一大堆,嫌爷不够烦么!”多铎抱怨完了,又自言自语,“说免就免,咱八旗吃什么。实在拿不出,那就折半吧,十万石,不能再少了。”钱昭原以为他只是信口胡说,却看他提笔就往那呈文后头写,才反应过来不是儿戏。更另她瞠目结舌的是,这家伙在“入送秋米十万石,不得拖延”后头,又加了句“另供梨一万个,柿子五千个,着与米一同运来燕京”。
“怎么?”瞧她满眼惊异,他便问
她抿了抿唇,反问:“十万石米换梨和柿?”
多铎抚着下巴沉吟道:“也是,太少了……不如再加桦皮两万张,猎犬五十头,人参十斤。”
她本意并非如此,听他随口讹来,不禁暗中感叹,这便是胜者的姿态,对朝鲜如此,对汉人恐怕更不客气,可以想见如何索供粮草布匹金银甚至女人。
多铎写完搁笔,得意地捧起吹了吹,搁到一边,道:“接着呢。”
钱昭打开下边的一折,却转头向冯千道:“渴了,上茶来。”
冯千向多铎笑道:“王爷,时候差不多了,不如先用晌午饭吧。”
多铎才明白渴着饿着她了,忙道:“那就摆吧,在这儿就行。”
两人随便用了些午饭,多铎原想就此溜出去,却见桌上叠得山也似的折子部文,长长叹了口气,重又坐下。
钱昭一下午念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盏茶。多铎却听不厌似的,甚至觉得枯燥的公文也不那么惹人烦了,听完一篇便点评一二,随意写上些批语,反正这些仍是要送去摄政王府的。不过有时,当冗长的呈文绕得他不知所云,莫名的烦躁就又会涌上来。
比如现下,他听不到一半就不耐地打断:“这说的什么鬼话?”
钱昭睨了他一眼,放低手中罕有的汉文折子,解释道:“因如今人逃地荒,赋税无以着落,户部主官建议将荒地分给流民及其他官民屯种,官给牛和粮种,三年后才起课税。”
多铎挠了挠头顶,道:“很好。准了就是。”
钱昭拧眉道:“好什么!荒地或有主或无主,官民开荒之后,若原主返回,地可归还原主?就算是无主荒地,官民耕种三年满,地可归耕者所有?这若不事先厘定,恐怕难有成效。”
多铎被她不留情面地驳了,心下不快,道:“黄毛丫头,懂的什么!”
钱昭本也没想给他出主意,见着不妥不过随口一说,可被他如此抢白哪有不气的,立马红了脸,将折子往桌上一掼。
多铎见她如此,轻“哼”了声将折子拖到面前,独自研究了半晌,借着她的提点,勉强弄清了说的怎么一回事。细想她刚才的话,虽不是全然明白,听着也像有些道理的,于是挨过去推了推她的胳膊道:“哎,那个什么有主没主的,再跟我讲讲。”
钱昭哪还肯说,恨恨地白他一眼,扭开脸去,若不是被他揽着腰,早抛下他推门出去了。
多铎讨了个没趣,想哄她又拉不下老脸,便捉着她的下巴扳正她的面孔,让她瞧着自己在折子后头批复道:多有不妥,发回再议。该部知道。
钱昭见了,怒气稍平。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毕竟采信了她的话,想自己年轻又是女子,依己见而发之论,除了爹和老师,能听进一二也就这草包而已。
多铎把批完的呈文扫到一边,伸了个懒腰,道:“不看了!爷教你写字。”在她怀疑的目光下,又补充了一句:“写满文。”
“教就免了。”钱昭对他桌上供的笔墨十分眼馋,正好一用,却将便宜师傅拒之千里。她抽了张蜡笺铺到面前,在笔架上选了管羊毫,舔了墨,便在笺纸上试写起来。她在王府,分例没有文具,采买又极贵,故而十分爱惜纸墨,少有费纸习字的。
多铎瞧她写了一句,嗤笑道:“这可跟刻书似的,一板一眼,也叫字吗?”
钱昭微恼,也不理他,随手抽了份满文折子做帖。忿忿地想,她初学书写,当然都照着书上的字体练习,工整些又有什么。
多铎揽上去包住她的手,道:“抄那些无趣的做什么,爷教你。”说着握住她的手,迫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笑道:“如何,比刚才的漂亮吧。”
钱昭仔细端详了会儿,心想,这便如行书似的,自然比楷书要流畅潇洒些。多铎面有得色地道:“你先把爷的名字写好看了,再练别的。”
她偏着头,照样又写了一遍,轻声嘀咕了句:“也不是什么威风的意思……”[注2]
多铎就挨坐一旁,如何听不见,老脸一红,抓着她又写下“”,问:“知道这什么?”
她瞅了他一眼,回道:“你的封号。”
“意思呢?”
“勇。”
他满意地点头,抚着她的头发,道:“不错,记着就好。”
“额尔克亲王,很怪也是了。”她不再理他,低头接着练,另起一行,把禽兽、猪、狗等字眼一一列上。多铎看得青筋直跳,抽走那笺纸,另拿了一张给她,恼怒道:“我写什么你写什么,不准胡来。”钱昭不置可否,由着他握她的手,依着那“无趣”的满文折子抄写起来。
多铎哪有长性,贴在她脸侧,嗅着那颈窝里散出来的温热香气,不一会儿就心猿意马起来,搭在她腰际的手也不老实了。
钱昭在学业上从来心无旁骛,他自抱他的,她却仍专心致志写她的。他以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脸便贴着那光润的面颊轻蹭。她只有碰到写得不尽人意的地方才会停笔,抬头询问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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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所谓小福晋在满文里,跟福晋、侧福晋是有很大区别的,差不多相当于侍妾,后来也翻作“庶妃”。
[注2]多铎的名字,罗马拼音为“dodo”,满文意为“胎儿”。大概是老努疼惜小儿子而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