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过了端午, 这夏日炎炎就催人眠,京师的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避暑了。连先生这边也停了课, 她自去了山里修行。
先生一走,几个姑娘早晨便再不用去学堂, 至于女红、琴艺等课也处于半停滞状态。
但纪澄去刘厨娘那儿却越发勤快了。因着有一次闲聊,纪澄听刘厨娘提过一句,她这几年在厨艺上专攻的主要是药膳。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格外惜命,老太太每日的膳食都有专人伺候,她的院子里有个小厨房,掌灶的是鲁大娘子。这鲁大娘子家传了一本药膳谱,她因着这份家传的食谱而入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就只吃她做的菜。
所以刘厨娘这样一位大厨到了沈府也被人排挤得没有用武之地, 只因她的菜食不对老太太的胃,刘厨娘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到沈家这几年闷头研制菜式,就为了能胜鲁大娘子一筹。
鲁大娘子家传的药膳谱纪澄是不用想了, 但是跟着刘厨娘学一学却还是可行的。纪澄打着技多不压身的注意, 学得一手好药膳将来嫁人伺候婆母也能容易讨个好,便诚诚恳恳地拜了刘厨娘为师。
刘厨娘大约是被沈芫的态度给气到了,二话不说就收下了纪澄做弟子,半点不藏私地教导她,好似要叫沈家知道,若是姑娘家认真学了厨艺,将来总有用武之地, 莫要小瞧了庖厨之业。
纪澄先是跟着刘厨娘辨识食材和药材,夜里还要记诵食物相生相克之谱,脑子里成日翻滚的都是“人参忌萝卜,同食积食滞气,螃蟹忌柿子,同食会中毒”等语。
这便也罢了,偏刘厨娘还要让纪澄对这些饮食禁忌知根究底。譬如,那猪肉牛肉不得合食,根由出自哪儿?那《本草》有记:猪肉合牛肉食生虫。又有《饮膳正要》记:猪肉不可与牛肉食。二者一温一寒,一补中健脾,一滋腻碍消化,其性味与功效相抵,故而不宜同食。
如此一来,纪澄要背诵的书可就多了,除去《本草》之外,像《金匮要略》、《诸家本草》之类,都要记诵,其刻苦程度简直比得上她大哥的十年寒窗了。
沈萃冷眼瞧着纪澄成日里往厨房里钻,只觉得她小家子气,她们这样的姑娘嫁人之后哪儿用得着近庖厨,又不是嫁给巷子里头炸油糕的人家。
纪澄听见榆钱儿碎嘴沈萃平日私底下是如何说她的,她也不生气,说实话跟着刘厨娘她学了不少东西。
忆及家中娘亲,云娘总觉得是她年老色衰所以纪青才对她冷淡,对于养发护肤格外的热衷,纪澄就从刘厨娘那儿抄了几张药膳方子随着家书寄回去,但她其实更担心云娘的身体,这几年她夜里难眠,通常天明才能勉强睡去,所以这回纪澄给的方子里头三个都是主治失眠的,纪澄在信里切切嘱咐她娘亲一定要常吃。只是她远在京师,也无从监督,不知她娘亲是否肯听。
随信纪澄还给她父亲也寄了方子,大枣小米茯神粥,健脾养心,安神益智,对心脾两虚、失眠健忘都有补益。她父亲这些年操劳忧心,近年已明显精力不济,不然也不会让纪澄一个姑娘家在暗地里扛起纪家的生意。
这厢纪澄的家书寄出不久,晋地就有家书过来。纪澄展信一看,里面她爹爹纪青说纪兰给他写了信,详诉了纪家的困境和她的难处,只说唯有纪澄入宫得宠,纪家方能有大造化。
纪澄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想看看父亲的主意,总算是没让她失望。她父亲看得明白,那大位哪里是那么好登临的,里头凶险万分。纪澄也想过,若她真是进宫育子,她的孩子若想要当皇帝,除非她把其他皇子全部灭掉还差不多,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便事成,将来黄泉路上只怕也无颜见人。
纪青怕纪澄年纪轻轻,被繁华虚无所引诱,在信中切切叮嘱她万万不要好高骛远。纪澄提笔又回了一封信,将自己的近况说明,又暗暗提了一句她姑母纪兰的野心,让她父亲千万要保持清明,而她也会着意规劝的。至于她暗地里对纪兰耍手段的事情,自然略过不提。
日子一晃就到了六月里,每日里艳阳高照,晌午时分,地砖上都能煮鸡蛋了。东山书院也闭了馆,为了避暑老太太领着家里的儿媳妇并孙子、孙女儿等启程往京北的乐游原去了。
乐游原顾名思义,游而不倦,乐之忘蜀。这乐游原是京北一处高地,车行至高处,陡现平原,气候温凉,地势平敞,是京人夏日最喜欢的避暑之地。
沈家在乐游原的别院名静,四处幽绿不见繁花,十分的清幽阴凉,将人心底的浮躁全都一笔抹去。
这别院不如沈府大,沈家的几个姑娘都跟着老太太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是图个热闹。
因着这般,每日里的请安再也少不了,不过夏日炎炎,早起清凉,倒也不贪睡。
尽管刘厨娘没有随行,纪澄白日里自己却也往那厨房里钻,小厨房的鲁大娘子将个厨房看成内宫府库般看守得十分严密,生怕被人偷了师去,纪澄便只得去大厨房溜达,幸亏她人美嘴甜,出手大方,厨上的人也很肯卖她脸面,她也乐得自在。
院子小了,消息越发灵通,这日请安老太太就看着纪澄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往厨房跑,刘厨娘不在,你去厨房做甚?”
纪澄笑道:“这厨艺上的事情,三日不练手生,虽然刘姑姑不在,我每日去练练也能有些进益。”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拉过纪澄的手来,头却偏向纪兰道:“你这侄女儿是个实诚的好孩子。”
沈老太太虽说没对纪澄太过上心,可这两三个月下来,只言片语入耳,对她也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富户出生,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本该是轻浮躁动的性子,哪知纪澄却偏偏文静淑雅,嘴角天生带笑,叫人想不喜欢都难。
再加上纪澄在沈家请的各种师傅里偏攻厨艺也叫老太太觉得她是个实心人。这些年但凡有点儿才艺的姑娘就自称才女,会吟个诗作个画就觉得有了咏絮之才,更有那词曲动人心的越发地骄傲得上天了。而女孩儿家该学的女红、厨艺却是没落了。
不说别的,就是沈家的女孩子也是不屑这些的。
而老太太那一辈人,虽然身出名门,但自小并不研读诗文,而是跟在母亲身边学女红、厨艺长大的,以贤惠持家,现而今的女儿家则讲求嫁过去夫唱妇和,,誓要谱一出琴瑟和鸣的佳话。
这样也不能说错,但在老一辈的观念里,老太太还是更喜欢贤惠沉静之人。再加上近日苏筠之事一对比,老太太越发觉得纪澄这样静惠的女儿家更可心一些。
老太太本是偏爱苏筠的,因她生得伶俐,嘴巴又甜,对她甚至比对沈芫、沈萃等还上心。但上次相看黄家那小儿时,苏筠的挑三拣四就让老太太有些不喜了。
这黄御史家的家风老太太是很看得上的,当初想跟苏家说亲的也有那么几家,黄夫人对苏筠也只是两可之间,还是老太太在黄夫人跟前赞了苏筠几句,黄夫人才动心的。
那黄家大儿虽说肥壮了些,但待人接物都不差,学识也好,苏老夫人都首肯了,偏苏筠不喜,暗自说动了苏老夫人,苏老夫人老着脸又来求老太太想个两不相伤的法子回绝了黄家。
老太太如今也有些懒得管苏筠的亲事了,这会儿留意到纪澄,老太太想着她也到了说亲年纪,她这回到沈家常住自然也有这般心思,纪兰有些不着调,她这侄女儿看着还不错,若是替她说一门亲事,她嫁得好了,也算是一桩善缘,到了菩萨跟前也能有些说头。
纪兰闻得老太太对纪澄的赞言,对着老太太点头笑道:“可不是么?”话虽如此,但纪兰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在她看来,纪澄若真有心嫁入高门,就该在诗词歌舞方面下写功夫,待传出名声自然有人求娶。学了厨艺又如何,相看时谁还能真让她做饭不成?
老太太却觉得纪澄值得鼓励,又道:“这些日子你可学会什么菜式了,不知咱们有没有口福尝一尝澄丫头的手艺?”
纪澄心里一喜,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说实话,她这样勤快地往厨房跑,何尝又没有做戏的成分。大家就住在一个院子里,老太太即使不留意,也能知道她的行踪。
纪澄静静地等了这两、三个月总算是等到了老太太侧目了。她其实细细研读过沈老太太的娘家家谱的。
沈老太太姓程,出自诗书大族,家中出过两位鼎鼎有名的大文豪,但程家的女儿却不见显,未曾听闻有才华格外出众之人,不过程家的女儿都嫁得不错,想是以贤惠自戒,因为程家女儿的子孙辈里可是出过不少人才的。
纪澄自认血缘的亲近她比不上沈家的姑娘,论伶俐也比不上苏筠、卢媛,所以唯有静待时机了。
“老祖宗要是不介意,阿澄自当献丑。”纪澄谦虚地道。
这一堂人的饭食自然不用纪澄全部负责,不过是让她做个一、两道菜意思意思罢了。
那鲁大娘子在厨上听了这消息便撇了撇嘴,毕竟纪澄是刘厨娘的徒弟。当初刘厨娘到沈府时,鲁大娘子就怕刘厨娘在老太太面前得了眼阻碍了自己的前途,如今刘厨娘虽然不在,但若是纪澄的菜得了老太太的青眼,难免会让人想起刘厨娘来。
纪澄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但其实她和鲁大娘子并非一定要对立。她一个姑娘家,给老太太做膳食,不过是赚个知恩又贤惠的名声,并不会抢了鲁大娘的差事。而刘厨娘也没有久居沈府的意思。
但是鲁大娘子就未必能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了,即使想明白了估计她也不会相信刘厨娘会不想讨老太太欢心。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