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自以为是的执着往往是我们成长的障碍。我始终记得母亲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我和哥哥:不要蒙上眼睛无视天地间那些早已定好的规矩, 它从来不会为了某一个人改变,只会令看不见它的人付出惨烈代价。
人的命运轨迹, 其实从生下来的第三天就被摩伊拉决定,越是挣扎, 越会作茧自缚。
从前的我尚未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我们在奥赖温家的种种确实非常幼稚。即使是掌管时间的创造力与破坏力的克洛诺斯,也不得不归顺于自己的命运。然而可笑的是,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都坚信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克罗诺斯……
……
重回奥赖温的宴客厅,阿尔忒弥斯像女主人一样为我们一人盛了一杯果露。我们都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果露啜饮。伊菲蒙忽然问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所以, 你们都相信那个诅咒吗?”
阿尔忒弥斯捧着水瓶, 坚定地扬起下巴:“我不信。”
“我也不信。”奥赖温跟着补充了一句,“如果因为诅咒就放弃爱情,那是对爱情最大的亵渎。”
阿尔的眼睛笑弯成月牙,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
回忆中的他们, 一直坚定、勇敢, 就像一对捍卫爱情的勇士,懵懵懂懂地前行,不知将会面对什么,却因为拥有彼此的心而充满勇气。
“真羡慕你们。”美斯托轻叹一声,低头盯着手中的果露,“可惜我和阿波罗之间的问题并不是诅咒,而是……他不爱我。”美斯托自嘲地笑了笑。
塔米里斯沉默地看着他, 握紧水杯的手指隐隐泛白。
美斯托却完全没有注意,抿了一口果露,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说实在的,这次我也不能理解大哥的做法。即便泰坦的诅咒是真,那也再没有比两个恋人一起赴死更值得歌颂的事情了。”
伊菲蒙点点头,有所期待地看着我:“珀尔修斯殿下,您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我思索了片刻,说道,“但是并不代表我接受。不过我能理解亚特拉斯的做法,他太想保护你们,不愿意看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痛苦。如果换成是我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
“这就是霸道的体现。”阿尔忒弥斯很不爽地放下水瓶,“他又不是我们,凭什么自以为是决定我们的未来?”
“亚特拉斯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奥赖温安抚地拍了拍阿尔的手背,“可是这一次他真的伤了我的心。”
“虽然能理解大哥的做法,但是我更加支持奥赖温哥哥。”伊菲蒙朝我靠近了一点点,呼吸轻轻扫过我的面颊,“谁都没办法说服大哥,他固执起来就像一头雄狮。”
奥赖温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错,其实大哥的坚持己见才是让我最难过的。”美斯托有点激动地坐直了身体,“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爱情所带来的快乐和痛苦。大哥始终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们进行控制,而不是……”
“呀!”
阿尔忒弥斯突然惊呼了一声,像见鬼了一样瞪大眼睛看着门外。
美斯托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而不是设身处地去考虑我们的感受!有时候我真忍不住怀疑,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阻止我们丢亚特兰蒂斯的脸,还有和天界的神祗们保持距离,唔唔唔……”
美斯托越说越激动,直到伊菲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顺着阿尔忒弥斯的目光,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亚特拉斯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清冷的月色洒在他微微颤动的肩头,仿佛银霜。
时间像是被魔法定格。
我,我们,还有逆光处的他,都没有动。
我以为时间长得几乎过了一个轮回,亚特拉斯才有了一点动静。他率先回神,后退了一小步,月光从他的肩头慢慢移动到脸上,照亮了他的嘴角,下弯在一个极微的弧度。
他对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快速转身离去。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亚特拉斯还保持着王子的风度。
我率先去追,后面响起水杯落地的声音,接着所有人都追了出来。
但是亚特拉斯显然使用了神力,空气中只残留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以及剩余神力的熹微荧光,而他的人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我顿时觉得沮丧透顶,用力捶了一拳屋外的罗马柱。柱子瞬间裂开了几道口,无数粉尘掉下来,落的我满身都是。
伊菲蒙跑出来站在我身侧:“我们刚才说的话确实有些过分,但大哥绝对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我扭过头看他,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埋下头,“好吧,我等会儿去给他道歉。”
美斯托赶紧附和:“对,我也去道歉。”
奥赖温呼了一口气,看了看阿尔忒弥斯,像是征求她的意见:“我也得去道歉,虽然我认为他可能不大想理我。”
阿尔忒弥斯拉住他的手,撅起嘴:“那就不要去道歉,有他们两个弟弟去就够了。”她拉着奥赖温走到我面前,咬了咬下唇,“珀罗普斯,我们是不会去道歉的。虽然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对于亚特拉斯的事过于热情了。”
她的一语,彻底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
在亚特兰蒂斯的这段时间里,我因为亚特拉斯的快乐而满心欢喜,因为亚特拉斯的失落而怒不可遏。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的整个情绪完全被一个人牵着走,并且已经明显到了阿尔忒弥斯都看出端倪的地步。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危险讯号。
正如不久前的某一次,我试探地问阿尔忒弥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爱波塞冬,会怎么想?”
她几乎没有犹豫:“珀罗普斯,如果你背叛了波塞冬,整个天界都将因你而付出代价。”
我意识到必须收敛自己的情绪。
…………
……
深夜,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波塞冬神庙。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想法,我要亲自去雕刻神庙石柱上十王的雕像。因为不可能长久停留在亚特兰蒂斯,我想把这亲手雕刻的十王门柱当做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抚摸着神庙前的多立克式石柱,我缓缓地闭上眼睛,那十个少年的模样慢慢浮现在脑海里,如同浩瀚宇宙中回旋不绝的星体运转。
我拿出打凿工具,释放出部分神力,专心致志雕刻第一根石柱。
夜越发深沉,万籁俱寂,秋蝉的鸣叫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彻夜未眠却不觉得疲惫,看着王子们的神态在我手中逐渐成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就好像农夫收获了成熟的麦子,商人赚到第一桶金。
当然,雕刻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属于亚特拉斯的石柱就足实让我伤脑筋,或许是因为他给了我太多美好的瞬间,我反而不知道该留下哪一个。站在最后一根石柱下,我摸着干涸的嘴唇想了很久,一筹莫展。
就在这个时候,真人版的亚特拉斯出现了。
他提着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气质的简陋竹篮,沿着月光的轨迹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仰头欣赏已经雕刻好的石柱。
“伽狄鲁斯的雕刻非常传神。”
亚特拉斯看着左手边第一根石柱——伽狄鲁斯的雕像,没有了从眉心至下颚的那道伤疤,他的表情依然柔和而恬淡。
“他和你太像了。”我平静地搭腔,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并不是太惊讶,以便隐藏因为他的出现而早已经澎湃的内心,“但还是能很轻易分辨出你们当中谁是亚特拉斯,谁是伽狄鲁斯。”
“为什么?”
我扭过头,盯着亚特拉斯:“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星星的倒影。”
亚特拉斯微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半晌,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真的吗?”
“是的,我从来不会混淆你们。”我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面装了几种蛋糕和一杯牛奶。
“这些是专程送来给我吃的?”
他点了点头。
我用衣摆揩掉手上的灰尘:“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亚特拉斯非常诚恳地回答:“是你的神力指引我过来的……”由于雕刻太久,我的手指几乎没有知觉,试了几次都没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这时,亚特拉斯忽然拿起一块蛋糕凑到我嘴边,然后理所当然地说:“这是对殿下的感激,你为我们刻的雕像实在是太栩栩如生了。”
我笑了笑,就着他的手吃下点心。
他指尖的温度一直残留在我嘴唇上,使我仿佛跌入了一场酣梦。
担心他还因为之前发生在奥赖温家中的事情生气。在饮下一小口牛奶后,我试探地询问:“刚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其实他们说的对。”他低垂眼睛,无奈而又轻轻地说,宛如一声叹息。
尽管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被他的情绪带动,但我依然控制不了的难过,就像是在阿瑞斯竞技场的那一个黄昏。
“不过,我还是应该谢谢你。”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亚特拉斯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笑,“谢谢你替我说了那么多好话。”
“我只是说出了你的本意,而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希望如此……”
亚特拉斯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这让我想起了初见他的情景。
我忽然有了主意,带着他爬到波塞冬神庙的屋顶,漫天星辰如闪光的披风拢在我们肩膀:“怎么样,这里比万神殿穹顶的景色还好吧?”
他微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万神殿的穹顶?”
“有一次我去觐见神王的时候,看见你坐在万神殿穹顶上面……”
“你一定认为我很散漫无礼吧!”亚特拉斯托着腮笑了笑,星月争辉,只有他的眼睛是最明亮的。
“不,正好相反。是你第一个让我明白,原来众神眼中不可欺犯的权力象征其实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欣赏风景的屋顶。任何东西不能为人所用,那么即便再高贵也失去意义。”我看着他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迷恋,“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不属于奥林匹斯山,只属于自由。”
亚特拉斯,你最美好的气质是自由。
亘古不变的海浪拍礁声从山脚下传来,霎那间,朝阳慢慢升起,浓雾渐渐散去,我看见他深深凝视着我,晨曦中梨涡浅笑。
我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见了吗,那里应该修建一座宏伟的宫殿,有无数空中花园,层叠的瀑布从花园中落下,并交汇在下一层;虫鸣鸟语不绝于耳,不像奥林匹斯的夜晚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宫殿的一部分沉浸在海里,最好是寝殿,夜晚躺在床上透过光洁的水晶天顶,能看得见穿越海水照落进来的星光。”
亚特拉斯低语轻喃:“海底宫殿?”
我欣喜地点了点头:“对,我很喜欢这种感觉,随着水波摇来晃去,想象自己就是一根水草,没有生命,却能够感受自然,感受万物的呼吸……”
亚特拉斯撑着下巴,无限向往地说:“唔,那这座海底宫殿可以做我的寝宫。”
我笑了笑:“里面可一定要有一张贝壳大床。”
“对,周围的墙壁也全部要用水晶镶嵌,这样就可以看见外面色彩斑斓的鱼群。哦,还要有一条甬道通往海里,这样可以召唤人鱼来唱歌;另外一条甬道通向我办公的地方。”
“哈哈,看我都忘记考虑你办公的地方了。”我的指尖泛起荧光,在半空中绘制出未来宫殿的雏形,“中间要建造一座用于举办大型宴会的宫殿,这边建一个议政场所,还有这边是你平日办公和召见臣民的地方。”
我用神力精心地描绘着,仿佛眼前已经落成这一座座雄伟壮观的宫殿,宫殿里亮起熠熠灯火,人们在其中笑语欢歌,永不落幕。
亚特拉斯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幻象:“如果前面再有一个广场就好了。”说着,他就抬手在我勾勒的图案上画出广场,以及广场上的湖泊与雕像。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广场前立着谁的雕像呢?”
他收回手:“我的宫殿当然是我的雕像。”
我不由笑起了他这难得出现的孩子气。
“其实我也希望雕像旁边能有我的伴侣。”没过一会儿,他又小声说。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对劲,依然兴奋地侃侃而谈:“对了,宫殿中还要有一个最高的位置,可以眺望整个波塞多尼亚城。”
我呼了一口气,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松:“嗯,还要在窗下面的花园里种满蓝色鸢尾花,这样就可以在清晨拉开窗帘时闻到那种馥郁的香气。”
亚特拉斯侧过头来:“最好还有烤面包香。”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笑起来,他眨眨眼睛,也跟我一起哈哈傻笑。
“这座宫殿应该有个美丽的名字!”我双手枕着后脑勺,迷离地看着半空中渐渐消失的幻象。
“取什么名字好呢?”
“欧奈罗。”没有犹豫,我脱口而出。
“这不是亚特兰蒂斯语。”
“我知道。”坐直一些,我凝视着亚特拉斯瞳仁中的那片海,“这是希腊语,代表梦想。”
他看着我讲话,目光竟然有些痴了。
我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脸:“干嘛这样看着我?”
亚特拉斯收敛了目光,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我。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那一天,我听见了水晶八音盒的乐声。”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
然后,就听见他轻轻地说:“最近,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
“什么人?”我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个善良、美好到令人不忍心伤害的人。”
晨曦仿似小心翼翼地从少年瘦削的肩膀后抖落下来,如雏鸟柔软的纤羽。
我心烦意乱地把身边所有人都想了一遍,想来想去,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亚特拉斯给哈丽雅细心包扎的模样,一颗心跌落谷底。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我沮丧地说。
“嗯,我想我已经爱上他了。”
亚特拉斯朝我靠近了一点点,用极轻柔的声音继续说:“……其实刚才我一直在想,他们说的话没有错。”
“嗯?”
“如果没有深陷爱情其中,又怎么能体会到刻骨铭心的快乐痛苦,又怎么有资格去说服他人?”
我顿时有些紧张,全身都僵了起来。
“珀尔修斯殿下,你相信诅咒吗?”
“唔,我……”
“美斯托说的不错,再也没有比相爱的两个人一起赴死更值得歌颂的事情。”亚特拉斯向我摊开手掌,“如果我说我愿意蒙上眼睛不去相信诅咒——那么,你愿意与我同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