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车夫把马车稳稳停在一片比足球场还大的广阔草坪前。
我跳下车,视线的最中心是一团如火般舞动的红色旗帜。旗帜上绣着代表皇家元素学院的权杖徽章,旗帜下是一片肃穆的浅灰色建筑群。
建筑群参差错落,平顶圆顶高低不一,互相遮映,伫立在绿毯似的草坪尽头。直通主楼大门的道路将草坪劈开,由光滑的石板铺成。道路中段有座五六米高的雕塑,一位身披铠甲手持重剑的男子临风而立,目视前方,眼神坚毅而执着,刀锋削出的面颊上却透露出一丝少年的单纯稚气。
雕像本身只是石头的原色,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发色一定是火焰淬过的红。
可能是我盯着雕塑看了太久,埃拉西普斯忍不住说:“这是战神阿瑞斯1,现任元素大祭司迦尔的偶像。可惜他出生时诸神早已沉睡,所以这雕像的样子未必真像阿瑞斯,倒是和迦尔本人有七成相似。至于剩下缺少的三成,我看一是沉稳冷静,二是谋略心机。”
我看了看埃拉西普斯:“你这么说似乎是有意贬低人家。”
“事实如此。”他微眯起眼睛仰视着雕像:“太年轻了……还是个毫无作战经验的毛头小子。”
“迦尔为什么会崇拜阿瑞斯?”搜肠刮肚我那点可怜的希腊神话知识:“战神是出了名的暴力、蛮横、残忍、易怒、好斗……”
“这你就要自己去问他了。”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遇见他那样的大祭司。”
“两条路。”埃拉西普斯玩味地竖起手指,“一,由我引荐。二,你在校期间功课全优,先考过初级祭司,再转成中级祭司,然后一级级往上晋升,最后通过二十年一次的祭司大选……”
“打住!”我比了个‘停’的手势:“其实我对迦尔没什么兴趣,呵呵,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维比娅。”
“哦——你喜欢维比娅?”某人眯起眼睛。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喜欢那个老女人呢。”套用缇摩西的话躲过一劫。我转身朝学院跑去,边回头对埃拉西普斯挥挥手:“我去报名,你别跟来了!”
……
…………
皇家元素学院的主建筑采用典型的古希腊式,方正而恢弘。无数根双人环抱的多利克立柱支撑起高大厚重的穹顶,光线自廊柱间投射下来,正好照的满堂通亮,充足得恰到好处。尚未开课的教学楼里显得过分空寂,每上一级阶梯,都有回声在偌大的厅堂中荡开。
深入建筑内里,更是别有洞天。宽阔层叠的石阶辗转于重重楼阁间,因为彼此通透,所以无论站在哪条回廊上都可以看见其他楼层的景致。设计者的匠心独运,仿佛使这建筑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能够令人不经意间相对凝眸的美意。
我带着愉悦的心情报完名,并得知第二天就能搬入学校宿舍。
回到马车上,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埃拉西普斯这个消息,顺带夸耀一通元素学院的教学楼是如何错综复杂别出心裁,他却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末了,语气十分同情地说:“普瑞尔,我真该带你去看看欧奈罗皇宫,这样你就不会对着一堆破石头大发感慨了。”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说的“一堆破石头”就是我说的“所见过最别出心裁的建筑”……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没有之一。
……
…………
马车载着我们在黄昏时分回到普露托号上。
折腾了一天,我早已精疲力尽,匆匆告别了埃拉西普斯就趴在储物间的地板上睡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人生三急之一给憋醒,不得不去船底舱解决一下。夜里海风极凉,我披了件外套往外走,路过甲板,远远看见两个人正靠在栏杆上迎风当雕塑。
本来忍不住想打哈欠,却在听到其中一个声音后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嘴巴——
“我就是搞不懂亚特拉斯究竟想些什么!在十王会议上公然宣布修建通天塔,哼,通天塔,我怀疑他是脑子被捅坏了,居然这么不自量力。”
说话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埃泽斯,他语气非常不善。
“话虽如此,可没人敢反驳国王,即便他倾尽财力只为了建一座高过奥林匹斯山的巨塔。”埃拉西普斯的声音还是一贯温和而富有魅力:“我们只能遵从国王所做的任何决定,这也是父神的旨意。”
“父神的旨意?当初选亚特拉斯当国王也是因为珀罗普斯刚好给他赐名而已。更何况众神沉睡已经一千年了,这一千年里亚特拉斯根本就是狂妄自大,企图和神比肩而立。”埃泽斯冷哼:“可惜,父神在的时候他面对珀罗普斯的事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要没有证据就胡乱言语,你应该知道违抗国王的后果。”埃拉西普斯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更何况他可是父神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得了吧,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那是他自己不知道……”
“弟弟!别忘了海神圣谕,不该讲的话就不要讲。”埃拉西普斯忽然厉声阻断了埃泽斯的话。
埃泽斯颇不服气:“我就说了又怎么样,我们对他盲从这么多年,也该清醒了!”
埃拉西普斯没有说话,而是忽然转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知道我正躲在门板后面,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笑的有点……不是有点,是非常有内涵。
看来他已经发现了。
a 如果继续藏下去直到被他们揪出来,显得我不够光明磊落。
b 如果跳出去承认自己在偷听,毫无疑问,埃泽斯会直接送我去见哈迪斯。
c 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碰巧路过,这种情况嘛,基本上是埃泽斯一个眼神我就得原形毕露。
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弯,最后急中生智,捂着肚子夹紧双腿跳了出去:“哎哟喂哎哟喂——借过借过,我的膀胱要憋炸啦!”
根本不敢看那俩人的反应,一路小跑穿过甲板,钻进舱门,直奔厕所。
……
……
等畅爽淋漓地开闸放水完毕,我才有心思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回去。
实在是不想经过甲板,可又只认识这一条路,普露托号大得像迷宫。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得硬着头皮推开舱门。
出乎意料,甲板上只剩下一个身影。
万幸万幸,那显然不是埃泽斯。
“你的膀胱保住了吗?”埃拉西普斯靠在围栏上微笑,扬了扬手中的水晶酒壶:“不介意陪我喝一杯吧?”
我尴尬地左右看看:“埃泽斯呢?”
“我把他打发走了。”埃拉西普斯揉揉我的头发:“你不就是害怕被他发现嘛……”
我笑了,看着他眨眨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那点小花花肠子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藏不住,也没必要藏。
他披着长长的深紫色丝绒睡袍,一阵凉风袭来,伴随着独特的紫罗兰花香,轻轻掀起衣角。
埃拉西普斯平日的衣着一向正式而精致,很少见到他穿得如此随和,似乎连面庞也散发出柔软的光晕。
这是一个朦胧,又带一点亚特兰蒂斯式惆怅的夜。
我忐忑地坐到他对面。
他慢条斯理地将睡袍脱下来铺在甲板上,之后才坐下,给两个水晶杯各倒了一点酒。
他抿一口,我自然也跟着抿一口——酒的味道并非想象中那么烈,感觉似乎还不错,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透过水晶杯看见那双紫罗兰色眼睛,在夜航灯的照耀下格外瑰丽。
呃……由于盯他看了太久,举着杯子把酒喝光了都没意识到,对面,埃拉西普斯嘴角的笑意渐深。
大脑自动浮现出缇摩西一说起七王子殿下时的娇羞模样,我赶紧甩甩头,转移视线看桅杆顶的航灯。
埃拉西普斯轻笑出声:“刚才你听到我和埃泽斯的对话了吧。”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没想到他这么开诚布公,我也不好再撒谎,只能点头。
“那你知道什么是通天塔吗?”
我给自己倒满酒,咂咂嘴:“当然是通往天上的塔。”
“是通往奥林匹斯山的塔。”埃拉西普斯慢慢饮尽一杯:“它代表着亚特拉斯的野心。埃泽斯只会抱怨修塔损耗多少人力物力,最后折算出满脑子的派朗。唯有我清楚,亚特拉斯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那你为什么还阻止埃泽斯反对他?”
“因为……现在还不到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
他的表情有一点难过:“如果父神还在……”
“父神?你是说海神波塞冬?”
一想起这个波塞冬,就不得不说他和多少女人之间的风流史。基本上是来者不拒,拒者强要,只有看不上的恐龙没有撩不到的妹,绝对是所有宅男心中的楷模。
“父神其实并不像世间传说的那么博爱。”埃拉西普斯目光意味深长地盯着我:“阿芙洛狄忒的见证,父神此生唯爱一人。”
我瞬间被吓得灵魂出窍:“你你你……你偷听我说话?……不不不,我是说难道你会读心术?”万一真是这样就完蛋了,那我之前想的一切……肯定早就被他在心里鄙视过几千几万次了……
“这只是神赋予我们的本能。如果你不喜欢,我答应你以后不用。”他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露出讥诮的表情,相反,仍然如沐春风地微笑着,像个真正的绅士。
或者说,他就是个真正的绅士。
夜色朦胧,和煦的海风朝我们吹来。
埃拉西普斯似乎很喜欢有繁复花边点缀的服装,被风一吹,睡袍上的花边便翩翩起舞,宛如停在花蕊中不停振动着双翼的蝴蝶。
我为了挽回形象,拍马屁道:“海神最爱的肯定是你们母亲,叫……叫克莱托,对吧?”
“不。”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是珀罗普斯。”
说是喝,其实不过是用嘴轻抿,我看他杯子里的红酒连半点减少的痕迹都没有。埃拉西普斯端酒杯的姿势十分优雅,以前三根手指环住杯柄,无名指抵住杯壁,而尾指微微翘起。
看着他白玉色的纤长手指搭配水晶酒杯,真是一种极佳的视觉享受。
我心旷神怡地跟着点头:“对对对,是珀罗普斯。”
“珀罗普斯是众神之王宙斯的儿子,曾经追随着父神在亚特兰蒂斯居住过一段日子。我还记得他那充满魅力的风姿,就像父神为他写过的诗句那样:你的眼睛充满了令人着迷的爱的魔力,它们就像熊熊烈火,温暖了世界的一切,燃烧了我的所有。”2
原来这海神波塞冬不仅是搞基界的痴汉,还是位滥情主义诗人。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头了,我极力忍住想吐的欲望:“那后来呢?”
“后来……”埃拉西普斯将目光飘向远方一望无垠的大海:“诸神之战后,奥林匹斯山所有的神祗都消失了,而珀罗普斯也一如既往地追随着父神,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什么是诸神之战?”希腊神话中可没有过这样的记载。
“那是千年前,父神不愿意让出亚特兰蒂斯的统治权,与神王宙斯起了争执。原本父神已经快把事情圆满解决,可是亚特拉斯却意气用事,亲自带领军队去屠宰希腊人,宙斯知道后勃然大怒,命令珀尔修斯以美杜莎之眼石化了亚特拉斯。父神爱子心切,不仅解开了亚特拉斯身上的封印,还与宙斯公然宣战。就在那一场大战后,天地间再无神灵。”
说完,他紫罗兰色的瞳仁里覆盖着失落。
看来他是真的蛮崇拜波塞冬的,如果不是亚特拉斯意气用事,今时今日我说不定就能见着父慈子孝的合家欢场面了。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自大狂。
我安慰他道:“我的家乡有句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是说上天拿走了你一样东西,肯定会还给你另一样东西的。”
“说得真好。”埃拉西普斯握住我的手:“所以我得到了父神的指示,让你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我身边。”
徐徐海风吹乱了他亚麻色的刘海,几缕发丝在额前乱飘,令他不得不眯起双眼,却显现出意外的柔和亲昵。
我有点心烦意乱,挣脱他的手,转移话题道:“对于亚特拉斯的一意孤行,你打算怎么办?”
“服从。”埃拉西普斯放下杯子,低垂眼睑:“这是我们的使命。”
“这世上没有使命,只有认命。”
“你不懂,普瑞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使命,就像无法从磁欧石上获得智慧的人便是天生的奴隶,而奴隶的职责就是被奴役。”
“可你并不是亚特拉斯的奴隶,别又想拿出海神圣谕告诉我人有贵贱之分。就算在这里,出身决定了人的智慧,但它决定不了人的选择。”两杯酒下肚就开始胆大话多,我坐近了点,像上级领导视察那样拍拍“小埃同志”的肩:“如果国王仁慈的对待人民,那他一定会被人民拥戴成为好的君主;而一旦国王迷失了自我,只顾享乐或满足个人野心,那么也终将会有人站出来把他推翻。”
“推翻?!”埃拉西普斯有点吃惊。
“对,推翻!”我认真地点点头:“让更有贤能的人取而代之!”
“会说这样的话……”他出神地望着我:“你真的变了很多……”
“呃!”我打了个酒嗝:“那是因为以前跟你不熟,现在咱们一起喝过酒,就算是哥们儿了啊!”
“哥们儿?”
“对!”我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只见三个埃拉西普斯同时瞪大眼睛,那表情实在是太搞笑了。
“普瑞尔,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谁说我醉了,我还没跟你两个兄弟干杯呢!嘿嘿,别说,你两个兄弟和你长得还真像……”
“你喝醉了。”
“没有……哈哈哈哈……”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
今晚的天空不见星子,夜幕与汪洋连成一片,像巨大的深蓝色丝绒,温柔地披盖给所有睡梦中的世人……
“喂……”我晕乎乎地靠在围栏上,侧头瞟一眼埃拉西普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微微一笑:“如果你没有做梦,那就永远也不要睡去;而如果你正在做梦,那就永远也不要醒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会陪伴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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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阿瑞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被视为尚武精神的化身。其形象源于色雷斯人,据奥林匹斯神话,阿瑞斯是宙斯和赫拉的儿子。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把他说成是英雄时代的一名百战不厌的战士。
2改编自:索福克勒斯对珀罗普斯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