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活泼的美斯托很快就和我们打成一片, 他经常背着亚特拉斯来参加我、阿尔忒弥斯和厄洛斯的聚会。厄洛斯对于这位新朋友很有好感,热情之余还给小团队取了一个他自认为很炫的名字“噼里啪啦四人组”。为此阿尔忒弥斯和他吵了好几天, 因为阿尔坚持“梦幻小分队”更符合我们作为神族的高雅气质。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这段相对平和的日子里, 阿尔忒弥斯除了要和厄洛斯争冠名权以外,还致力于帮助美斯托和阿波罗谈恋爱。
窝在神殿里认真思考了三天三夜之后,第四天一大早的清晨,阿尔忒弥斯紧急召集“梦幻小分队”(虽然眼下改名叫“梦游小分队”更贴切),并宣布了她的伟大计划——偷溜去亚特兰蒂斯。
当然,她的原话可不是“偷溜”。
伟大的月神抱着手肘,在我们三个醉生梦死的脸上扫视一圈:“你们谁有兴趣去海神之子的国度走走?”
听到‘海神之子’四个字, 我立刻清醒过来:“你是说要我们偷溜去亚特兰蒂斯?!”
“这怎么能叫偷溜。”阿尔忒弥斯捂着嘴巴轻笑出声, “我们只是不告诉别人而已……”
厄洛斯兴奋地窜起来扑翅膀,而他旁边的美斯托已经开始制定行程计划了……
毫无疑问,我总是敌不过他们而被迫服从的那个。
根据美斯托的建议,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海音斯。
海音斯, 意为“水上的都市”, 因地区水系众多而得名,位置毗邻亚特兰蒂斯南海岸,阳光充足,四季花开,是美斯托最喜欢的一个城市。在为我们介绍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说,如果将来亚特拉斯能顺利继位, 一定要请大哥将海音斯作他的执政都城。
阿尔忒弥斯附和:“嗯,到时候我会帮助你一起规划都市的。”通常这种时候,她一定不会忘记把我和厄洛斯撂下,“珀罗普斯,厄洛斯,你们两个也会来帮忙的吧?”
说话的同时,她还在吟唱千里传送的咒语:“掌握着世间所有的奥秘,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大地之母盖娅,请将您的力量暂借给吾……”
“你能专心一点吗?”厄洛斯着急地扑了扑翅膀。
阿尔忒弥斯飞速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让吾摆脱时间的束缚,让吾超越空间的界限,将吾等的身体,将吾等的意识传送到吾所指定的地点。1”
我们的身体随着咒语慢慢化为齑粉,飘浮上天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感受到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甚至连大地之脉都能清晰感应,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能量一样。
这就是来自大地之母盖娅的力量。
我有些不能适应这种力量带来的感觉——像是整个人的躯干都被蒸发了,思维变得无限广阔,只用神知就能感应到整个世界,却完全没有了肢体触及的真实感。
但很快这种不适感就消失了,身体重新凝聚,脚踩在了实地上,眼睛终于能看见东西——面前的海水是天蓝色的,清澈见底,像一块透亮的蓝色琥珀,海底的生物一览无遗。周围并没有宏伟的建筑。事实上,只有几间破陋的白色草屋散在岸边。
“还好,还好,中途没有出岔子。”厄洛斯飞起来一点,把手抵在额头上朝海岸线看去,那里的太阳正在海水中欢快地跳跃,“老处女,你确定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百分百确定。”阿尔忒弥斯回头看了一眼美斯托,神秘莫测地笑着宣布,“我将要在这里给我们的新朋友一个惊喜……”
事实上,我已经从美斯托忽然瞪大的双眼里看到了惊喜。
答案只有一个——阿波罗。
当阿波罗用竖琴一般温柔的嗓音轻声呼唤他名字的时候,美斯托早已经忘乎所以,像只鸟儿一样飞奔进了阿波罗怀里……
“我刚才还在想,倘若你能来海音斯,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美斯托攀着阿波罗的脖子,眼睛特别明亮,“我居然心想事成了!”
“不是你心想事成,是你的爱情打动了月神。”阿尔忒弥斯蹦到他们面前,摇晃着脑袋,“我和哥哥早就商量好了,要给你一个惊喜。”
阿波罗溺爱地揉着美斯托的头发:“这个惊喜够吗?”美斯托乖巧地点头,脸比天边的朝阳还要红艳……
……
就这样,我们一行五人开始了“海音斯一日游”。
这个时候的海音斯还没呈现出未来水上都市的繁荣,只有两条用泥土夯成的狭窄街道,与其说是城市,倒不如说是村庄更为贴切。但美斯托却信心十足地认为,将来他一定能把海音斯建成整个亚特兰蒂斯最美丽的城市——并为此邀请我们几个一同出谋划策。
阿波罗指着远方的空地画了一个圆圈:“这里就设计成未来海音斯的中心,要建造一座以光明神命名的公园,里面全种上我最爱的风信子花。”
美斯托偎依在他身边:“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风信子。”
阿波罗微微垂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倒是阿尔忒弥斯着急地把话抢了过去:“我记得阿芙洛狄忒说过,风信子代表着重生的爱,即忘记过去的悲伤,点燃生命之火,重新去拥有爱情。——哥哥,你说对不对?”
阿波罗皱了一下眉。
我知道太阳神被赋予的美德即是不能说谎,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事。当美斯托狐疑地看着他的时候,阿波罗迅速地指向他背后的一块空地:“这里要建造一座比阿瑞斯竞技场还恢弘的竞技场……”
阿尔忒弥斯插话:“那竞技场里面要树立一座美斯托的雕像。”
厄洛斯在半空中扯了扯她的辫子:“老处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竞技场的雕像都是留给英雄的。”
阿尔忒弥斯愉快地吐了吐舌头:“好吧,那就把雕像搬到阿波罗的公园去。”
我想,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这里要有一座悬空歌剧院。”阿波罗没有理睬她,指着碧蓝天空的某一处,接着说,“当夜幕来临时,我可以驾着太阳车到这里小憩,听每一场歌剧的开幕都用着我谱写的曲子。”
阿尔忒弥斯撑着下巴遐想:“这个悬空歌剧院必须上演一万场你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我来写剧本。”
厄洛斯捧着肚子在半空打滚:“哈哈哈,没有恋爱过的老处女还妄想写爱情剧……”
“那又怎么样?”阿尔敲了敲厄洛斯的头,“我保证写的可歌可泣,让那些迷途中的少女们再度相信爱情。”
美斯托狂点头,对于阿尔忒弥斯的提议极度赞同,阿波罗却表现的兴趣淡淡。
这其实已经预示了他们二人的未来。
然而,此时此刻并没有人知道,同样的命运也将很快降临在从没谈过恋爱的准剧作家阿尔忒弥斯身上。
如蜜的夕阳笼罩人间的时候,美斯托带我们来到一处隐蔽的海湾。据他所说,这里是亚特兰蒂斯的第二大海湾,最美的夜晚,当皎洁无比的月色如纱如雾轻轻笼罩在海面,连塞壬都会被美景吸引,忘记歌唱。
也就是在这个被后世称为月神海湾的地方,阿尔忒弥斯邂逅了她的命运——奥赖温。
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记忆中只残存了几个模糊的情景——
阿尔忒弥斯开心地拿出银弓,射中了海面上的海燕。
海燕掉入海中,被一条猎犬叼上岸。
奥赖温从猎犬口中取出燕子,走过来交还给阿尔忒弥斯。他手中拿着一把鲸鱼骨做成的弓,背囊里有许多鱼刺做成的箭。阿尔忒弥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迷迷糊糊叫了一声:“波、波塞冬叔叔。”
厄洛斯直接笑得摔到了地上。
原来奥赖温是亚特拉斯他们同父异母的哥哥,长相酷似波塞冬,只有眼瞳的颜色略微不同。
美斯托为他们介绍彼此,奥赖温友好地伸出了手:“月神殿下,您的箭术如同传闻中的那样高超,我寻着箭的轨迹找到了您,与此同时,也发现自己被您的箭射中了心脏。”
阿尔忒弥斯居然破天荒地在男人面前脸红了。
奥赖温邀请阿尔忒弥斯一起狩猎,阿尔羞涩地点头,第一次把手交到陌生男人手中。奥赖温拉着她奔向海面上的月亮,像两只缠绵的海燕一样。
阿波罗不悦地眯起眼睛,但很快被毫无察觉的美斯托嬉笑着拉走。
海面上浮起一轮圆月,在碧波中折出碎钻一般的清辉。
月光之下,阿尔忒弥斯和奥赖温以比赛箭术为由在大海上追逐嬉戏,阿波罗与美斯托则在海岸线上相拥而吻。
我和厄洛斯肩并肩坐在礁石上,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托着腮感叹:“你发现没,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奥林匹斯山真的变化很多,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沉闷了。”
“是啊……”我眯起眼睛遥望着远处的两对恋人,只觉得满天地都被青春萌动的爱意沾染,情不自禁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厄洛斯扭头看我:“你干嘛露出这种发春的表情?”
我:“……”
……
……
入夜后,我和他们一起回到了奥林匹斯山。
我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又独自去了趟雅典娜神殿。
似乎是因为见证了爱情的甜蜜,此时此刻,我更加渴望能见到他。我知道他现在一定还在神殿学习,我不会去打扰,只要能远远看他一眼就满足了。
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人疯狂到这种程度。
水晶窗后的他一手撑着头,一手缓慢地翻动书页,表情极为认真。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年少的面庞上,如永夜一般宁静安详。
站在巨大树冠阴影里的我,仰面凝视着水晶窗内的他,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正在靠近。
“你喜欢他?”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我慌忙回过身。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拥有一头墨色长发的少女,她宝石蓝的双眸动人地闪烁着,看上去比缪斯女神还要光彩照人。而身上的那件白色女祭司长裙昭示着纯洁的处子之身。
“你喜欢他?”她又重复一遍,指了指窗边的亚特拉斯。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赶紧否认。
“你连着很多天都来这里偷看,为什么不上去打个招呼?”她笑了起来,白色长裙在风里飞扬,像一朵柔软无害的蒲公英,“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她抿嘴笑着,将右肩上象征雅典娜的金铠甲徽展示给我看:“我叫美杜莎,是智慧女神的侍女。”
——美杜莎。
这个在后来千万年中经常被人们提起的名字,从来都是以一个触目惊心的怪物形象出现。有年轻的神族指着书页里那颗长满毒蛇的脑袋,扬言要一剑砍下。更小的孩子会因为传说中那双能将人瞬间石化的眼睛而吓得不敢入眠。但很少有人记得,这名字曾属于一个美丽纯真的少女,她热情,开朗,笑起来像倾城的阳光。
她是神权斗争下的一个牺牲品。
健忘的人们往往只记住强者的光环,却忘掉了弱者的眼泪,更可怜的是,美杜莎的眼泪在成为牺牲品的那一刻也被夺走了。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存在都随时提醒着我要保持对十二主神的敬意,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测下一个被牺牲的对象会不会是你。而在这一切尚未来临之前,顺从是你唯一赖以生存的本领。
这一点,其实我应该早在我人间的养父坦塔洛斯身上有所领悟。
在珀尔修斯代替他成为神王最得宠的儿子前,他几乎拥有全世界的赞誉。而如今却被罚站在地狱深处的一池暗潭之中,忍受着烈火般的干渴和蚁噬般的饥饿,还有连续不断的来源于死神的恐惧。
后来的某一天,我决定去看他,可当我站在他面前,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怎么会是我那英武的父王?
他站在一池深水中间,波浪在下颚处翻滚,可是嘴唇却如同发干的橘皮。
他的身后就是湖岸,岸上长着一排果树,结满了累累果实,树枝被果实压弯吊在他的额前,他只要稍稍仰头就能吃到那些诱人的水果,可是他的身子却瘦如干柴。
他的头顶卡着一块大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将他压得粉碎。2
他垂头沉睡着,仿佛一株奄奄一息的稻草,在漫长的撕扯抵抗中得以片刻休憩。
听到我的脚步声,坦塔洛斯费力地抬起头,混沌的瞳仁里立刻射出怨毒的光:“野种,这么快就来向我摇尾巴了吗?”
我哽咽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我,我只是想来看看您。”
“哈哈哈哈哈!!!”坦塔洛斯尖锐的笑声在这片狭隘空间回荡,“珀罗普斯,你这条宙斯的走狗,你以为我会稀罕你的可怜吗?实话告诉你,我从来都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只可惜没有让你这野种死个彻底!”
“您的眼睛已经被仇恨蒙蔽了。”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如果您肯放下对神王的怨念,他一定会饶恕您的罪孽,我也会像从前一样尊敬您。”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错,曾经我也是条狗,是宙斯的一条狗,我卖力地舔着天神的脚趾,结果他就把我的儿子变成了他的儿子!哈哈哈哈哈……”坦塔洛斯丧心病狂地大笑着。“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看看我,我就是你的镜子,我就是未来的你!”
我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他吐了一滩口水到我脸上,歇斯底里地吼:“神,众神,哈哈哈哈,他们光芒万丈的神性背后全是肮脏不堪,他们只会用无数金银财宝琼浆玉液将人的意志腐蚀,最肮脏的就是他们!最肮脏的就是……唔唔唔……”
一道光飞来,封住了他的嘴巴。
我回头,波塞冬从混沌的黑暗中缓缓走上前来:“如果你再敢这样对待他,就不止是变成哑巴而已了。”波塞冬应该刚从海底宫殿赶来,只穿了一件浅蓝色长袍,连腰带都没束,身上还带着海洋的味道。
他提起衣袖为我擦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毕竟是我父亲……”我看向还在狂躁中的坦塔洛斯,他血红色的眼睛钉在我身上。
“你的父亲是神王,宙斯。”波塞冬打断我的话,拉出我的手握住。我下意识地抽了抽,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带着我往外走,一路上,冥界的所有仆从都俯首弯腰不敢直视,毕恭毕敬行礼道:“海神陛下。”而波塞冬连礼貌的颔首都不屑于。他微微昂头,目空一切地拉着我往前走,蓝绿色的发丝被风吹打在我脸颊上,有点痛。
“听说你在竞技场上出手帮了亚特拉斯?”
“……嗯。”我的心脏因为那个名字猛跳了一下。
“我太了解宙斯了,在离开奥林匹斯山之前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故意把他丢在那里了。”波塞冬的语调淡淡,却在我心里炸开一个惊雷,“这样也好,亚特拉斯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这不应属于一个即将主宰海神帝国的国王。”
我想起那双澄澈的湛蓝眸子,忽然之间,非常难过。
“不过,你能出手帮他倒是在我意料之外。”波塞冬偏过头来,食指轻轻刮了刮我的脸颊,“宝贝儿,你说我能不能把它理解为你对我的示爱?”
我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本来想否认,可又怕连续的动作会令他怒不可遏,只好尽量用最平淡的口气说:“真正的爱是不需要用特别表达的,那会玷污了爱情的本质。”
波塞冬轻笑了一声。
我甚至看到他嘴角挽起的嘲讽弧度。
任何表情放在这张脸上都会美到令人不忍卒读,即便嘲讽也是。
“珀罗普斯,你想看看我是如何玷污你口中所谓‘爱情’的么?”波塞冬挂着笑松开我的手,独自朝前慢慢踱步,“我将在波塞多尼亚外的山谷里为你修建一座与世隔绝的宫殿。”
我睁大了眼睛,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什么?”
他搂住我的肩,把我揽入怀中,俯下身来舔了舔我的耳垂:“因为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