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让他多睡会儿, 可一个护士走进来, 提醒我马上要手术了,让我带着孟穹去上厕所,还有清洗一下, 因为手术后不能洗澡。
孟穹一只手在输液,不仅行动不便, 还需要有人给他提着吊瓶。我跟在他走进洗手间,他非常羞怯, 开始都没脱衣服, 只是用毛巾擦了擦脖子和手臂。
于是我让他自己拿着吊瓶,掀开他的衬衫,用热毛巾给他擦后背。
水很烫, 孟穹的后背都红了, 他用手撑着墙,肩胛骨就尖锐的凸出来, 孟穹几次想躲, 都被我拉了回来,我又给他擦胸前、腹部,脱下裤子给他擦腿和他的敏感部位,没擦完孟穹的眼眶就红了。
“……”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扎针的手,问, “疼吗?”
孟穹摇摇头,说:“我觉得我连累了你。”
我说“我小时候你也这样给我擦过,你忘了吗?”
孟穹问:“手术要多少钱?”
“没多少, ”我敷衍了一下,说,“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不能瞒着我。我以后也不瞒着你了。”
孟穹点点头,让我又给他擦了一遍身体,直到完全擦干净,我们才从厕所走了出来。
孟穹是走着进手术台的,麻醉师走出来问:“病人要全身麻醉还是局部麻醉?”
我问:“哪个更好一点?”
麻醉师道:“全身麻醉吧,手术完了要躺着,局部麻醉腰会痛得躺不下去。”
我说:“那就全身麻醉吧。”
麻醉师说:“全身麻醉比较贵。”
我说:“没事。”
麻醉师走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了,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病人强烈要求要局部麻醉,你觉得呢?”
我皱眉,一字一顿地说:“那病人家属强烈要求全身麻醉,我说全身麻醉,就全身麻醉。”
第四十四章
站在孟穹手术室前的感觉和站在张蒙手术室前的感觉肯定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和站在任何人的手术室前的感觉都不一样。
那种感觉,就像是来来往往那么多行人,可只有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手术室里的声音被无限扩大,而其他人的声音则被无限缩小。
那一个小时我坐立难安,然后突然想起‘三月十七号’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了。就在这一天,前世的这一天,孟穹也是做了一个手术,我陪着他来到医院,因为太过于恐惧,医院里的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破烂的黑色走廊,再比如红色日历上清晰的‘三月十七日’。
我什么都记得,唯独忘记了孟穹为什么会住院。
站了一个多小时,孟穹才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他还没睁开眼睛,脸色惨白。我帮他穿上病号服,把他抱到了床上。
就这么一个小时,他好像整个人都瘦了,身上滚烫,软绵绵地让我抱到床上了,他被我弄醒了,吸着气说:
“……疼。”
我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用毛巾擦他的脸,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没有饮水而干裂,医生不让喝水,于是我就用棉签浸湿了给他润一下,坐在他旁边等他醒。
最近来医院太频繁,这会儿张蒙和孟穹竟然还前后脚住院,我真觉得挺烦的。
好不容易赚几个钱,来趟医院全没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请孟穹吃顿好的呢。
但是没钱也要让孟穹吃好的。等孟穹醒了,我就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没胃口,肚子疼,不想吃了。
医生说不能不吃,去医院门口买点鸡蛋羹什么的就行。
于是我跑到医院门口,找了半天才找到卖鸡蛋羹的地方。
我跑的有些远,离医院有一站地了,天冷怕鸡蛋羹不热了,我就小跑起来,看到不远处一个公交车站有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男人身高在一米八左右,本来离公交车只有两米远,只要司机等一下就能上去,可司机从后视镜看到那个男人,轻声骂了句:“傻大兵。”
然后关上车门就把车开走了。
男子扶了扶帽子,显得有些焦急,他气急败坏地蹲下来,挑了一块儿不大不小的石头,用力一扔就扔到了那辆公交车的后玻璃上,碎成好多泥块。
男子大喊一声:“傻x——!”
我听他喊完这句话,觉得这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可还没来得及多想,我就被手里的鸡蛋羹烫了一下,随后我不再看热闹,朝着医院跑。
身后有人呼吸着跑近的声音,我向右边躲了躲,那人就超过我,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前奔跑,然后转了个弯,目的和我同方向。
我一看,正好是刚才那个拿石子扔公交车后玻璃的男子。我和他一前一后跑到了医院,因为有些在意,所以我就注意到那男子竟然走到了张蒙的病房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男子的声音耳熟。
他就是那天在店铺里,和张蒙做出亲密举动的陌生男子。
我端着鸡蛋羹走到孟穹的病房,他还在睡觉,一听我开门,他就睁开了眼睛。
孟穹是因为发炎引起的高烧,是不会传染的,我用毛巾擦了擦他的手和脸,在他腋下夹了一根体温计,扶着他坐起来吃饭。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照顾人,如果是别人我可能不会这么有耐心,可这人是孟穹,就让我多出了无限的愿意。
孟穹只吃了一小勺就开始干呕,一干呕就引得伤口剧痛,看着他疼得哆嗦,于是我不敢再劝他多吃,抽出体温计让他躺了下来。
疼痛使得他更加疲惫,换了一瓶液后孟穹就睡着了。我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下楼,往张蒙的病房里走。
在门外我就听到了张蒙懒洋洋的声音。他颐指气使地说:
“别费事啦,我又不能吃东西。你想让这东西从我胃里流出来吗?”
我一推开门,就看到那个军人服装的男子坐在明显小一号的凳子上,挺直腰杆,气宇轩昂地剥桔子。
张蒙听到推门的声音,转过头看着我,露出了一个笑容,说:
“小陈啊,你孟叔的病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的,你的钱我以后再还给你。”
“不用了,”张蒙挥挥手,指使着军人服装的男子,道:“拿个凳子。”
那男人闻言起身,坐在张蒙的床上,指着刚才那个凳子,说:
“坐。”
“不用了。”我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待很长时间。
张蒙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说:“小陈,回去后你先别去店里了,什么时候重新开张我再叫你。”
我说:“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的,我叔不知道我在你这里打工,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况且明年我就高三了,我想——”
“行了,”张蒙眯起眼睛打断我的话,“你说的我都清楚,不过你叔叔真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吗?别逗了,你先回去,自己想想,好好想想。别管你叔叔,你想不想在我这里继续干?别说了,等我好了再说。”
“……”
我看着张蒙,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沉默着转过身,那穿军装的陌生男子的目光锐利而且充满攻击性,让我芒刺在背,关上门还能感觉到他的敌意。
孟穹出院那一天是我骑着自行车把他接回去的。考虑到他的伤口,一路上我都骑得很慢很慢,尽量往平坦的地方走。短时间内他是没办法工作的,只好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
我看到家里有好几个来自班主任的未接电话,往回拨号后立刻听到班主任的咆哮声。
他吼:
“陈启明你还想不想上学了啊?前天的期中考试,你没来怎么也没请假?!期中考试不是月考,你知道不知道这次考试有多重要啊,你马上就要升高三了,凭你的成绩能被保送到很好的学校,可保送要考虑你平时的成绩啊,每次的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都要看,你突然缺考一次,知道名次会被拉低多少吗?”
听着他这一长串的抱怨,我不由得将话筒拉开,等他发泄完了,才平静地说:
“老师,我不想保送,我自己考。”
我想上的大学太好,一般都不会在这所学校提供保送名额,如果重生一次还没有胆量报考那所大学,我真是白重生一次了。
班主任听了我这话,反而更加恼火,可也没办法说我,于是连说几个‘好’字,将电话挂了。
孟穹站在厨房里做饭,听我挂断了电话,问:
“怎么了?”
“没事。”我洗了洗手,站在孟穹身边,帮他做饭。
孟穹出院一个星期,伤口好的差不多了,我不愿意让他出去工作,可他执意要去。想想他要在这么冷的天擦车我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好几次开口想说什么都咽了下去。
孟穹说他要给我攒钱,攒大学的学费,他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块钱,可已经攒了快五千了,他说他再努力一年就能把我一年的学费攒出来了。
我没和他说他这次手术花了将近四千块钱,他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他给我攒的学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陈啸虎曾经对孟穹说,他出不起我的学费,我猜孟穹的自卑多半来源于此,如果能让他攒点钱,说不定能让他多一些自信。
我沉默了一下,对他说:“我知道了。”
考虑到孟穹的伤势,车行的老板很好心的让他坐到了前台的位置上帮忙收钱,这对孟穹来说是一个新鲜的事情,他可以坐在温暖的车行里,不用洗车,只用记录收费情况就可以了。
老板的好心让我松了口气,可这难得的好心情在我踏入校门的一刹那消失殆尽,我开始纠结我忘了的期中考试,开始担心我这么多天落下的课程。
对于高考,其实我是没底的。虽然重生过一次,可我毕竟跳级了,高考的内容要向前提,正好提到了新课标改革之前,改革之前的试题我几乎没见过,连考试的形式都不太清楚。
于是我回到教室,认真听了几节课,同桌那个很斯文的男生拍了拍我,说:“班主任叫你有事。”
我站起身来,估计他还是要说期中考试的事情,有些不耐烦。
走到门口,还没敲门,我就听到班主任豪放的声音。
“……要说聪明,都比不上我们班那个陈启明。最重要的是他乖,从来不惹事,要是我也能生这么个儿子就好了,还不得天天做梦笑出声来啊。”
另外一个女老师说:“那你还天天吼他呢,不怕把人家吓到。”
班主任笑着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就是不能惯着,吼两句他才能知道什么叫底线。”
我敲门的手顿了顿,等了大概十分钟才再次敲响了门。
班主任一看是我,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严肃而凶戾的,他气势汹汹地说:
“你还有脸回来……”
下午的体育锻炼时间我来到了自习室,低头写了半个小时的英语,没发觉有人坐在我旁边。直到那人敲了敲我的桌面,我才抬起头看了看。
“给你的生日礼物。”赵耳朵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棕色的东西,塞到我的手里。
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那种可以绑在膝盖上防止膝盖冻伤的东西,我想了想,收到了书包里,想着能把这东西给孟穹。
赵耳朵笑眯眯地听我说‘谢谢’,又从书包里掏出一罐巧克力糖。我一看那个包装就摇头不收,问:“余之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