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值深秋, 北地百草枯黄, 狂风卷叶,万物萧索。豫鄂间的岭川荒原之上,风声呼啸送来一阵马蹄奔腾, 啼声由远及近,野岭回转之处, 一骑黄马于碧空下卷土而来。马上的灰衣人一路不停,直奔大胜关而去, 沿路多遇到同往该处的江湖中人, 但他只疾行赶路,下晌便到了大胜关的镇集,不在繁华处多做停留, 又复行十数里, 穿过一片萧萧秋林,终是在一座门前种有数十棵古槐的灰砖大院前勒马而停。
高阔的乌漆大门内立时奔出两个庄丁, 极其熟练的抱拳道:“敢问阁下是来参加英雄宴的么?”灰衣人翻身下马, 自鞍上解下一把乌钢长剑,回身亦抱拳清声道:“在下杨过,奉家师郭靖郭大侠之命前往北地送英雄帖,如今回来复命啦。”
两名庄丁细看一番,只见他长身玉立, 漆眉星目,虽面有风霜之色,但仍是青年才俊, 神光毓秀。这事本也没甚么好冒充,一对峙就露馅了,故而两人不疑有他,笑迎道:“原来是杨少侠!一路辛苦,快请庄里休息!”说话间的语气已是亲近尊敬许多。其中一人先趋步进庄,往郭靖黄蓉处报信去了,另一人则在一侧引杨过往后院住处而去。
此时郭靖夫妇正在接待全真教的孙不二和郝大通,几人主宾归座叙旧正欢,几番往来之后,黄蓉笑道:“今日午后我丐帮正欲举行帮主交替之礼,二位真人既然到了,不如一同前去观礼罢。”
郝大通泰然坐在下首首位上,闻言道:“黄帮主盛情,我二人荣幸之至。”他话音方落,只见前厅屏风后一团火似的红影绕出来,欢声道:“爹娘,大师兄回来啦!”
郭靖方要斥女儿无礼,一愣之下满脸喜色道:“过儿回来了?”说着站起身,向全真教的几人一笑,“这是小女郭芙,性格颇有些顽劣,让道长见笑了。”又向郭芙道,“这几位分别是全真教的广宁真人郝道长,清静散人孙道长,还有赵志敬赵道长,尹志平尹道长,都是你的长辈。”
郭芙见到生人还是颇有些规矩的,闻言乖乖的一一问好。堂中正在见礼,一阵脚步声自墙外疾来,众人眼望向大敞的扇花门外,只见一个灰衣青年从左侧院中几步踏来,绕过园中金菊花影,往厅中一跨,模样俊美熟悉,正是杨过。未等他人开口,他先拜倒在地,高声道:“师父师娘,杨过回来了。”
郭靖一见爱徒,顿觉意气风发,抢上两步扶起他道:“回来就好。”说着掌心发出一丝内力,往他体内探去,当时就吃了一惊。数月不见,杨过体内的内力几乎涨了三倍,气海之充盈澎湃,恐怕在座已练武二十多年的郝大通也不及他。激增如此,简直令人震惊莫名,郭靖自然欢喜他功力精进,但又担心他出门在外是否曾做下错事,滥用北冥神功吸取了他人内力。他正为难不决,杨过却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来,道:“师父,弟子这一行遭遇颇多,少待便说给您听。”
郭靖听他主动这样说,又见他神色坦然含笑,心下先安稳了七八分,便拍拍他的肩,道:“也好!先来见见全真教的几位贵客!”
郝大通先笑道:“咱们同杨少侠已见过了,正是他上终南山送的帖子。郭大侠教的徒弟很好,很好。”
杨过如今与全真教也无龃龉,场面上自然笑的妥帖,抱拳一一寒暄道:“见过郝真人,孙真人。赵道长,尹道长,别来无恙。”
郭靖心中总期盼能教杨过长大成才,如今听到全真教的夸赞,又是受用又是欣慰,再想想惨死的金兰义兄杨康,更是心中滋味难言,不由又重重拍了拍杨过的肩。
郭芙这时也在黄蓉身后,按着娘亲的肩道:“大师兄,你没看见我呀。”
黄蓉捏捏她雪白的小手,道:“你先带你师兄去后面,他远道归来,一定疲惫的很。”说罢才回过头来,对杨过柔声说,“过儿,不忙叙旧,先回去歇歇。我跟你师父还同全真教的道长们有话要说。”
杨过这边应下,与郭芙二人一同穿过侧面镂花阁架,欲往后院去。两人甫一绕过屏风,便与黄珊碰了个照面。黄珊正自后堂门外跨进高槛,步子堪堪停下,风吹袖动,白衫如云,绯带如霞。她目光凝然怔了一瞬,随即眉目染晕,嫣然一笑。
杨过张口呆立半晌,心神动荡不能自已,这数月的功夫于他就像数年,数十年,使他在外之时,仿佛看云也是她,看树也是她,看甚么都像她,直到见到真人的这一刻,一切才都轰然消散,风月自是了。杨过痴痴看着她,被郭芙一叫才回过神,登时几步抢上前,紧揽住黄珊的腰原地悠了一圈。
如今杨过与她已不再是当初的兄妹之情,黄珊也想笑揽住他的脖颈,但却做不出来。她隐隐开心又隐隐抗拒,便双手轻轻推拒他,轻声道:“郭伯伯他们还在前面呢。”
杨过心怀激荡,仿佛胸腔要涨裂开了,浑身力量无处发泄,当即抱着她几圈转到了后院庭下,犹觉不够,恨不能望天长啸一声,或者垂头狠狠亲亲她。但又顾忌颇多,一时又兴奋又难受,最终也只是双臂箍住她腰肢,于毫厘之间不住唤她:“珊珊!珊珊!”
黄珊见他眼睛漆黑深亮,光芒异样的都有些吓人,一时瞠目结舌,回过神来,却觉得仿佛满面发烫,不由转眼去寻郭芙,可一瞧之下,哪里还有郭芙的人影?
杨过此时的态度同在桃花岛上时大相庭径,将黄珊弄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还是寻出个话头来,继续轻推他:“你先放开……我们,我们好好的说话。”她自觉心思清明,可越说越心慌气短,脸上烧的发晕,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杨过眼见她雪白腮容上红晕愈染愈深,眼波醉人欲滴,只觉心化如水,却也一阵脸红,便笑道:“好,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讲。”说着缓缓放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
两人便走到小花园里,在亭中坐下说话。
原来当初他们师兄妹几人离岛后便三两分手,各自往中原南北送英雄帖,杨过先去了全真教,回程之际碰上一个叫陆无双的跛腿少女被一群乞丐围攻,便上前替她解了围。但一沾上就没脱手,风波接连不断,丐帮走了她师父赤练仙子李莫愁又寻上门来,俨然一副要将陆无双连带杨过碎尸万段的意思。杨过往北这些日子,耳闻目睹李莫愁辣手留下的许多惨象,对她也没甚么好容情的,当下便打了起来。李莫愁没想到杨过学的是北冥神功,毒掌一出还以为他必死,没料想四掌甫接,一身功力便如江河入海般从手掌涌向杨过体内,惊恐之下再想撤开却不能够了,北冥神功的吸力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武功尽数消散,最后宛如醉酒,迷迷蒙蒙,成了一个废人。
陆无双对李莫愁恨之入骨,当即便要拔刀将她杀掉,但洪凌波拼死相救,最终带李莫愁逃走了。杨过并未出手杀她,一来与她并无冤仇,二来她作恶无数,早晚有人会去寻仇。陆无双骂他不帮忙,杨过见她已没甚么危险,也不管她,径自去了。
此后他又往返于北地,送出许多英雄帖,也惩治了不少江湖败类,见时日已近,便催马往大胜关而来。他早知郭靖定要问他为何功力飞涨,每杀一人便写下一张罪状,命人画押按印,到时话说起来,就有据可凭了。
黄珊听他眉飞色舞一通描述,连带着什么地方风景好,什么地方吃的香,甚至李莫愁的美貌都说了一嘴,听着听着不由莞尔。杨过意犹未尽,停了片刻便问:“你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师父他们,都碰上什么事啦?我走了,你还吃得香睡得足么?”话说到一半就又不正经起来。
黄珊嫣然道:“吃得很香,睡得很足。”顿了顿,“我直接同郭伯伯他们来了陆家庄,这些日子断续见了些武林豪侠,涨了点见识罢了。芙妹他们总爱出去逛,我懒得动,多半在房里呆着看书弹琴,偶尔阿儒也来看看我。”
杨过登时道:“武敦儒这小子,早在嘉兴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鸟,珊珊你少理他。”
黄珊心中感受着他与日渐增的爱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男女之情同兄妹之情相比,善变太多,天长日久几如戏言。她不想变,曾经他们多好啊,那才是她一直渴求的快乐日子啊。
可除此之外,她又总日日夜夜的想,想起杨过对她的爱是不同的,因为他爱的是黄珊自己,不是她假扮的任何人。
黄珊怔怔出神,又听他道:“珊珊,在想什么?”
黄珊沉默片刻,道:“其实,阿儒对我……很好。”
杨过面不改色道:“那也没用,因为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不由娓娓反问:“怎么,你倒清楚了。”
杨过闻言便将两人交握在石桌上的手按向自己的胸膛,笑吟吟道:“那是当然,因为珊妹妹喜欢的人是我。”
黄珊莞尔嗔道:“又胡说八道了。”她要将手抽回来,但杨过手上用劲,毫不动摇。
“我没胡说八道。”杨过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珊珊,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又是一阵不知所措,她不敢看他,可却又忍不住与他相视,而这一眼看过去,恍然之间仿佛树也不见,碧天也不见,漫漫然全是他漆黑深亮的眼睛,而他的心隔着胸膛在她手下砰砰的跳,似乎烫得她手心瑟缩,一阵晕眩,不由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杨过只是追问:“你先告诉我,是不是?”
黄珊无奈以极,却又莫名心软,终是道:“……唉,是。”
杨过沉默半晌,深深望着她道:“……珊珊,你……”他紧握着她的手,“这段日子,我一个人在外面,总也见不着你。我想你想的很苦,白天也想,夜里也想,想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怕,……我想万一有一日我再见不着你了,我是不是就要发狂疯了?”
黄珊心渐渐的往下沉,一阵阵的惶恐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她随着他的话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忽冷忽热不知所以,此时勉力微微一笑要打断他:“怎会,你什麽时候想见我,都见得着。”
杨过闻言噤声一刻,随即缓缓道:“可我想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珊珊,你嫁给我做妻子,好不好?”
话音一落,黄珊脑中便一阵恍惚的嗡鸣,只想着话说破了,覆水难收了。
她闭了闭眼,半晌才喃喃道:“…不要说这个……我……”有心要断然拒绝,可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杨过要她嫁给他的话反复在她心中回响,却渐渐像着起来一般,熏得她脸上绵绵滚滚的发烧,不由豁然起身想要走开。可杨过随她站起,更前踏一步俯身就她,伸臂揽住她一侧细肩,大声道:“你不要走。”
黄珊几乎又与他呼吸相闻,只觉得心砰砰乱跳,重的有些发疼,气短道:“你,你……”
杨过痴痴凝视下来,见她晕生双颊,菱唇嫣红,激动爱怜之下几欲寻吻,混乱道:“珊珊,我……”
黄珊脑中混沌,只觉手下他的心口剧烈跳动,慌乱之间目光又撞进他黑漆深亮的眼眸中。只这一霎那,旧日回忆纷涌而来,她再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漫天黄叶仿佛蒙上血色,激得她凄声大叫一声,登时手脚无力,险些跪倒在地。杨过吓了一大跳,忙抱扶住她,急道:“珊珊,你怎么了?!”
黄珊神色惶恐迷乱,半晌才在杨过一叠声的叫唤下回过神,她像是不认识般怔怔盯着他看了许久,又缓缓垂睫望了望自己的手,眼中忽而滚出泪来。
杨过扶她坐在石凳上,一面探她的脉,一面又忧急道:“你哪里不舒服么?”待试出她脉象无碍,稍一寻思后心中一动,本要问她想起什麽了,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半晌,回想她方才悲痛欲绝的样子,一阵心疼难过,却又心想,原来他对她过往如何,几乎并不知晓,她为什麽这样伤心?想着想着,杨过忽而又忆起早年在嘉兴南湖上,她也曾像今日一样失魂落魄,口中说的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又是什麽人?
两人相对无言,不知多久,大武小武相伴从回廊拐角处而来,口中向二人叫道:“师兄,阿珊,师娘叫去参加丐帮大会!”
杨过闻言一阵犹豫,黄珊却轻声道:“你去罢,我回去睡一会儿。”
杨过道:“我送你回去。”
黄珊抹去泪水,向他微微一笑,道:“你快去罢,我好了。晚上英雄宴我自会去的,咱们在前面正厅相会,你不用来找我。”她说着,站起身抚平裙纱,快步走向二武,将他留在亭中。擦肩而过之际,她在大武身侧轻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阿儒你替我看着杨过,不要叫他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