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店是一家破店, 几把歪扭的桌椅, 几间简陋的客房,唯一的小伙计是个癞头,据说是店老板的唯一的儿子。
这么破的店, 本应该关门大吉,但是它的生意却相当不错。一盘青菜几百两, 一壶浊酒几百两,俭省点花的话, 几千两银子也许够住几天。
因为这间店开在狼山上, 过往旅客只要进了店门,店主便保他平安——有这样的好处在,别说几千两, 几万两也得花。
这就是太平客栈。
小马一行人已坐在了店桌旁, 吃饭的吃饭,说话的说话。
店老板姓郝, 长的普普通通, 一脸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就像个典型的生意人,任谁也不会把他跟狼山联系在一起。他的确很会做生意,因为小马一行人不是自行找到太平客栈的,他们是在凌晨时分被郝老板拉客拉来的。
他的说辞太动人, 任谁也不能不答应,更何况是被夜狼折磨了一夜的众人。
而店老板也的确没说谎,太平客栈的确保太平——入店不过片刻功夫, 卜战和温良玉纷纷找上门来,想和和气气的跟他们谈谈。
卜战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脸色枯黄的像该进棺材板。他比小马他们来的还早,好像早知道他们会来太平客栈。他随身带着一柄五尺长儿臂粗的纯钢旱烟管,一吸一呼间,烟丝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斗大的烟斗里像噬人野兽的眼睛。
他和和气气的问,是谁削掉了铁三角的手指,又削掉了他的命根子?
答案当然是曾珍曾珠,只有她们跟常无意用剑,而常无意是绝不会削这些玩意的,他只削人头和人皮。
但是小马抢先认了,他简直太积极太主动太热情,也想认下这桩倒霉官司的常无意根本抢不过他。
于是卜战又和和气气的请他到太平客栈外打一打架,免得坏了太平客栈的名声。
最爱打架的小马轻轻推了推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黄珊,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然后他抢走了卜战的大烟枪,还给了他一拳。
卜战打输了,自然也没办法再拿他怎么样。相比来说,温良玉好歹没有丢了面子,当他试图再跟小马和和气气谈一谈那桩拳头买卖时,竟然用一种很奇异的轻功凭空退后几丈,没被拳头打中鼻子。
不过温良玉虽然没输,但小马瞧不起他。卜战虽然输了,小马却心中尊敬他,因为他是一条硬汉,一言九鼎,坏也坏的光明磊落。
现在,不管是真小人狼还是伪君子狼都走的干干净净,郝老板炒了几个小菜,热了点小酒,众人围在桌边,就像刚才说的一样边吃边说。
曾珍曾珠在脸泛红晕的吃吃笑,她们仍忘不了那个迷狼少女对她们说的悄悄话;老皮有些发怔,眼神飘忽着,他也在想着那个少女隐隐露出袍外的美丽大腿。蓝兰和蓝寄云已回去休息,张聋子在照顾中了夜狼毒雾正昏迷不醒的香香,常无意和小马闷着头喝酒吃饭。
所以事实上,一个劲说话的只有黄珊一个人。
小马简直不能理解她,明明刚刚还吓的脸色苍白,此刻危机未过,她却又神采奕奕起来。她难道是个傻瓜?!
常无意更加不能理解她,他生性喜静,讨厌有人说废话,所以吃饱饭便溜离了饭桌。最后竟然只剩下小马和她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桌子前。
黄珊趴在桌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所以说狼山上除了朱八太爷,还有四个很厉害的头领?卜战和温良玉我已经见过了,柳金莲和人肉和尚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么?”
小马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看我很像朱八太爷?”
他分明是冷冷的答话,听在黄珊耳里,似乎让她开心极了,她忍不住又嘻嘻的笑了起来:“你不像朱八太爷,你就像一头见人就咬的倔驴!”
小马冷冷的瞪着她,于是黄珊又赶忙眨了眨纤浓的睫毛:“我就喜欢倔驴,倔驴多可爱。”她也不等小马回答,刚刚还兴高采烈,这是却又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小马已经完全不想去猜她又是怎么回事,他很凶的喝着酒。
黄珊却侧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盈盈望着他,她的脸颊漾着笑后的红晕,眼波里酿着醉人的烛光,破酒屋似乎都因她而变成了云霓仙宫:“你还疼不疼?”她补充着说出自己的期待,“我都这么卖力的逗你说话了,是不是已感到伤口不那么疼了?”
小马冷冷道:“我只感觉到一件事,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哑巴。”
他自觉这绝不算什么好话,可是黄珊竟然又咭咭咯咯的笑了。她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你真有趣。即使温良玉武功比你高,我还是觉得他没有你好。”
小马瞪她道:“温良玉难道用得着你觉得他好?”
黄珊坦然又随意的答:“他总是在偷偷看我。”她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小马娇声道,“我母……母亲说,我长得很好看,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喜欢我的,除非他不行。可是我并没有见过多少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说她说的是真的么?”她睁着杏目,天真无邪的追问,“而且不行是什么意思?”
小马又开始用那种看白痴的眼光瞪着她,他瞪了好久发现黄珊完全没反应,忍住想说她母亲放屁的欲望,道:“常无意是不是男人?你难不成认为常无意会喜欢你?”
黄珊便点点头:“你是说他不行?”
小马:“………………”
黄珊见他一副不想再说一个字的样子,撒娇耍赖的拉他的袖子,期待的望着他:“那你说我好看不好看?至少绝大多数男人会喜欢我罢?”
小马大声答:“你就是天下第一好看,也不会有绝大多数男人喜欢你!因为你实在太烦!而且你要那么多男人喜欢你干什么用!”
黄珊也不生气又缠磨他问:“那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看?”
小马毫不犹豫的冷冷道:“不是。”
黄珊忽而噤声。小马本以为她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却在片刻后又听她轻轻说:“……我也不要那么多男人喜欢我。”
小马喝下一碗酒,扭头去看她……就见她正用那双动人之极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那眼眸中的神情,足以让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变得无比可爱,无比美丽。
这世上又有什么比真挚的感情更美丽呢?
小马也忘记瞪她,只是默默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喝酒。
黄珊又轻声问:“那么你觉得谁才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人?”
小马脑海中自然的闪过一个女孩的倩影,又惊电般一转,……似是似非的变成了一个白衣巧笑的少女。一阵难言的痛苦猛地击中了他。
黄珊仍用那样的眼神痴望着他:“……小马,你是不是已有了喜欢的人?”
小马一把将酒碗撂在桌上,蓬的一声闷响后,他站起身冷冷道:“不错!所以你也该知道,以后少出现在我眼前。”
黄珊睫毛一眨,应时无声的哭了起来。她睁着水淋淋的眼眸望着他哭,一丝声音也不出,但泪珠涟涟一刻不断。
小马感到心里像是被人锤了一拳,他扭头离开了桌子,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从来到太平客栈,与卜战和温良玉打架,再到如今,一天的时光又流逝了。
夜深人静,狼山上连星光都是死寂的。
小马直挺挺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床帐直到天亮鸡鸣。
然后常无意闯进他的屋子,声音又细又冷:“老皮和曾珍曾珠不见了。”
小马眨了眨眼,这才感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他从床上跳起来,问:“他们去了哪里?夜里没人看到过他们吗?”
常无意道:“有人看到了他们,但并没有在意。总之他们现在已离开了客栈。”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狼山上凶险万分,贸然离开太平客栈,老皮和曾氏姐妹究竟会遇到什么?小马觉得想都不敢想,因此他打算直接去找他们!
常无意问:“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小马道:“老皮是个色中饿鬼。曾珍曾珠姐妹似乎对那个迷狼女孩的诱惑念念不忘。我想他们一定去了迷狼所在的那片山谷。”
常无意似乎认同他的话,因此他保持了沉默。
小马本想要立刻就走,但见常无意仍站在他屋子里:“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常无意道:“小文也不见了。”
小马沉默着反应了一下。等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之后,他僵硬的呆在了原地。
黄珊是在凌晨时分离开的客栈。
她要去干什么呢?她要去找人。找温良玉去。找到他之后,杀了他。
这个时分,夜狼已离开,迷狼的朝祭正要开始,她看似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像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晨光吐绽,一丝清亮之色灿然晃过她的眼。
——那丝光不仅仅是红日的光,那是辉煌的日光照耀在金子上的颜色。
黄珊仍泪痕阑干,她怔怔的站在原地,望向不远处的前方。
一轮自山雾中蒸腾升起的红日前,正站着一个仿佛黄金铸成的人。他高高在上的静静伫立着,一身金色的长袍,头戴金色的高冠,脸上封着一张黄金的面具。朝阳的光如落火般腾舞在他身后,落在他身周,一片灿烂朦胧的光线中,他看上去无比庄严,无比高贵。
黄珊犹疑一瞬,似乎虽仍自伤感,却又不自觉升起一丝怯怯的好奇:“你是谁?”
戴着黄金面具的人开口说:“我是太阳使者。”他的声音与朝阳不同,而是低柔的,透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
黄珊仍犹疑又好奇的望着他:“你怎么戴着面具?”
太阳使者平静而温柔的答:“因为我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他顿了顿,“江湖上本盛传,长生剑白玉京……劫走了升平公主。可是长生剑没出现,升平公主却跟一只小马在一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人的感情-色彩,但却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依赖,想要顶礼膜拜:“现在九公主却又要一个人离开,这是为什么呢?”
黄珊似乎大惊失色,连脸色都变了:“……你怎么知道?”
那太阳使者声音依旧如月光下的湖水般静谧:“你不用害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公主。”他安抚般的说着,一直藏在金袍袖中的右手抬起,白皙清瘦的手掌张开,一只晶莹润泽的羊脂玉牌露了出来。
黄珊见牌反射性去摸自己的袖袋,似乎什么都没摸到,她的脸色黯然一瞬,又忧郁般的慢慢平静下来。
她安静了好久,才轻声问:“那你找我干什么?还我牌子么?”
太阳使者的面孔藏在光芒夺目的黄金面具下,但他的声音似乎在微微笑,充满了令人动容的温柔:“因为,我想救你。”
……
迷狼们拜信太阳教。每日清晨日出,他们便来到太阳湖边,阳光落入水中,他们也赤身跳入水中,纯洁无垢的接受太阳神的圣洗。而每月十五,他们便要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献,最美的男孩和女孩将在这一天成为太阳神的献礼,每个信徒都要与他们交·媾,直到太阳的圣光重新落入湖水中。
那时,他们就杀了那男孩和女孩。
这看似弥散着圣光,实则残酷而邪恶的祭礼究竟是谁主持的呢?
太阳使者手中的玉牌散发着莹莹的光泽,它是在昨天战狼袭击众人时,黄珊特地不小心遗失在高岩之下的,就在温良玉来时那面的高岩之下。她曾暗自犹疑,不知他究竟捡没捡到这玉牌呢?
现在,一切都拨云见日,事事都尽在预料之中。
黄珊决定跟着这位不敢以真面示人的太阳使者走。
因为她本就是来找温良玉的,不是吗?
太阳使者的身影仍那么光辉而端严,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而蛊惑:“九公主,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