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熙还跟平时一样独自一人坐在小吃店紧邻窗边的座位上,凝视着明亮如镜子的寒窗,他下意识的抚摸了下飘荡在额角的碎发,镜子里映出的那个人影就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但不论镜子中的那个人怎样模仿着自己做着相同的动作,俊熙都感到十分陌生。
“呼!“,蓦然之间,从俊熙的身后吹起一股冰凉的风,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飞,在那阵轻风慢慢安静下来后,从俊熙的头上掉下两颗硕大的汗珠。俊熙下意识的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巾,又伸出另一只手推了推半虚掩着的窗子。
“血,和会长对练,怎么可能不会挂彩。那可是不顾及血脉亲情的男人啊。”俊熙一边将脸庞靠近暗黑如墨的窗户,一边喃喃自语似的低声咕咚道。
面对扇叶有些生锈的窗子,李俊熙勉强站起身,沾染了血水的纸巾从头上掉了下来,看着那朵在纸巾上不断晕染着的红色玫瑰, 李俊熙这才感觉到有一丝丝头痛,那种感觉就好像顺着额角流淌下什么凉凉的液体。“滴答滴答”伴随着水槽处高低起伏的落水声,有股清冷的液体从头上落下并迅速注入并丰盈了瓣络有些干涸的玫瑰。
俊熙再次扯过纸巾筒,面对着四周渐渐明亮起来的窗外,他就像一只毫无生命的机器人似的,他毫无表情的擦拭起来。光洁的窗子里,俊熙那头柔软的棕发堆叠在他的手上又迅速散开,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后,俊熙的连串细微动作成功的吸引了邻桌的注意。
在仔细看过额头上大片大片的淤青还有淤青与淤青间细微的破口后,李俊熙抿了抿嘴。他鼓起似的吹了吹遮盖不住伤口的刘海,只是从嘴巴里冒出来的气息却是冷冰冰的。而在两股冷风的交织下,俊熙的额头愈发吃痛,渐渐的他的视线出现了重影,耳边就像电锯开动般嗡嗡作响。“原来伤口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看着伤口四周密密麻麻的螺纹,俊熙有种从楼梯跌落并巧妙的被钉子擦破的既视感。
俊熙再次大把大把的抓起放在桌面上的一沓餐巾纸胡乱的擦拭起伤口。
邻桌的男孩第一次看见面对鲜血淋漓的伤口却表现得异常镇定的人,他感觉很诧异,径而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俊熙。
俊熙不断的抽纸擦拭伤口,嘴巴里不满的哼唧着。伴随着每一次哼唧,他都咂舌得直摇头。
因为视线变得愈发模糊,就连痛觉也在慢慢丧失。李俊熙索性闭上了眼睛,但本就灵动的知觉却迫使着他时刻保持清醒,隐约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俊熙不得不睁开眼睛。
趁着邻桌男孩匆忙低头的空档,李俊熙看清了男孩的眼睛。他放下凉凉的手纸,略微大声的自我解嘲道。
“男子汉流点血算得了什么,要知道送去屠宰的动物们流下的血要比这多得多,而且你知道吗?对于动物而言人类也是动物。”
“只是很好奇俊熙哥会不晕血,不过想想也对,能成为清逸的黑旋风也是有渊源的。”
“所以要想获得所有人的尊重,你也得像我这样。否则文弱书生当久了也就没有人惧怕你这个学生会会长了,知道吗?”得理不饶人的俊熙暂时忘记了额角的伤痛,他开始用干巴巴的语气揶揄起一向看着并不爽的姜世勋。听了俊熙滔滔不竭的回答,世勋掰起手指,无奈的笑了笑。
“谢啦,五条建议我会参照着改正的,倒是俊熙哥你,你…“世勋思考了片刻后重重的问道:”这么大声说话,伤口不会被扯痛吗?看来你一生下来就是铁人啊。我先走了,和俊熙哥不一样的是我的父亲已经打过N多个电话催我了。”世勋的身形文弱如小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但正是这个纤弱如女孩的他冒出来的声音却格外有力量。而只有在世勋面前,俊熙维系着的黑旋风(恶魔)形象才不复存在,相比之下,他夸张的胡闹就像是马戏团里表演滑稽的小丑。
气愤难平的俊熙从世勋手中接过超大号创可贴,在按压在额角后,他轻轻摸了摸。
就在俊熙聚精会神的处理伤口的同时,一直在店里忙碌的女人端着一盘咖喱慢慢凑到俊熙跟前。
李俊熙迅速抓起散开的棕发,将自己的双眼全部遮住。
“你的额头怎么了,不要紧吧。”女人微笑着问候道。虽然声音比起往日的沧桑略显甜美,但俊熙依然用手捂着眼睛。只是在那一刻眼不见,心却能想见。俊熙心里格外苦涩,就好像顺着咽喉咽下的都是苦水。
“给我看看,或者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吧。”从小店阿姨的声音里只流露出心疼而全无半点责怪的语气。
俊熙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只有妈妈才能让俊熙心里那头脱缰的野马平静下来。
“对于练拳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是伤口。”李俊熙的回复举重若轻,仿佛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嘴上很平静,心里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俊熙知道每次妈妈用这样细腻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时候,自己那颗叛逆的心就在不停动摇,即便被妈妈看穿本质,俊熙也只想在她面前扮演最乖巧的孩子,毕竟他对妈妈的爱胜过自己,或许是在妈妈发现俊熙对着小店自言自语的时候,俊熙就已经将自己封闭多年的真心交付了出去,随着这段时间交流的与日俱增,俊熙越来越离不开她,虽然面对自己不断改变的初衷俊熙越来越害怕,他害怕自己的靠近换来的是妈妈再一次不得不离乡背井,甚至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于是他只好克制着自己不与母亲相认。但不论他如何按压自己的思念,他每天都在找茬接近她。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现在的他依然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妈妈的怀里蠕动不止的撒娇吧。
“练拳,真是很巧了,我们老板娘的儿子就喜欢练拳,并且听说在国内也是有些名气的选手。我想同一个圈子里活动的人,你们应该是互相认识的吧。”女人充满期待的问道。
将眼睛藏在发丝里的俊熙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很快,察觉到不对劲的俊熙慢慢松开手,迎着女人真切的目光,俊熙的眼神里充满了落寞。
女人猛地一惊,望着满脸哭相的俊熙。她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在俊熙挺直了上身后,女人注意到了俊熙校服上的名牌,她略怔了怔,她的身子一抖,在她再次对上俊熙黯痛的双眸时,因为难以置信的缘故女人就连口吻也变得深沉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李俊熙啊。“女人大吃一惊。”我经常听到你的名字。“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一把椅子,然后目瞪口呆的坐在俊熙面前。”听我们老板娘说俊熙是清逸文武双全的高材生,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见到你。”女人卸下乱蓬蓬的围裙,摆出一副温柔得要哭的敢动表情来。
“阿姨,您经常听我妈妈说起我吗?还有妈妈在说起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很开心吗?”
小店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晚风轻轻拂过两个人彼此对视的双眸,在两个人的身旁米白色的蕾丝窗帘在圣洁的月光中无风自舞。
俊熙抿了抿嘴,他的脸色发青,在凄凉的月光下,他的脸不断抽搐就好像涨潮时跌宕起伏的波涛。俊熙紧滞的声音连同哀求的眼神令女人动容。
她拍了拍俊熙的肩膀,算是对他的安慰。
“当然,你妈妈经常和我说起你,所以在刚刚我看到你的名牌过后,我才知道为何自己对你一直都并不陌生。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你会在她离开安城一个礼拜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以为你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她每次讲到你的生活幸福的表情溢于言表啊。”
俊熙颤抖的喘息余韵袅袅,他的脖子上青筋暴突,微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逆光之下,俊熙的背上就好像贴着一层冰冷的躯壳,正是那张壳将他隔离在幸福之外。
米白色的窗纱在涌浪般的风中随波逐流,帘幕上的波点在剧烈或平息的摇曳中闪闪发光。
弥漫在房间里的是舒缓且伤感的轻音乐。在潺潺如流水的钢琴曲调里,李俊熙哭得撕心裂肺。
“老板娘虽然不会回来了,但在她离开安城前特别交代我,让我把这样东西转交给你。她说在你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和她联系。”
女人走回前台,从前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俊熙的面前。
“她说她会去什么地方了吗?或者她多久后会回到安城?”
自己苦苦寻找了十五年的妈妈就这么走了,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就好像俊熙的世界她从来都没有来过似的。在俊熙抓过照片的一刹那,他浑身颤抖,他努力忍住不哭,但在女人转过身的瞬间,俊熙望着名片上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终于还是哭成声来。当他再次用手指婆娑过妈妈的名字时,他顿时感觉喘不上气来。
两个少年平静的生活在刹那间都被打破,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俊熙尖声尖气的大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令清冷的空气都为之萎缩。不知是潜意识在作祟还是宿命使然,失魂落魄的俊熙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顾北辰的楼下。
顾北辰正在楼上安静的看着夜景,他的眼睛向下低垂,眉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那那双低垂的眼中落下的眼泪,打湿了正在楼下微昂着头,正无精打采的望着自己的俊熙玻璃球一般微光乍现的眼眸。
对于俊熙来说,顾北辰还算得上是朋友吗?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个宿敌兼曾经的挚友,想必在没有什么人可以对俊熙的心情感同身受了。想到这里俊熙嘻嘻的笑了,他的眼神也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站在楼上的北辰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
顾氏的阁楼花园里,
被雨水浸湿过的肥皂草开出粉红色的花。清爽的花园中夹杂着芳草的馥郁与甜蜜。
顾北辰把一杯温热的卡布奇诺递给俊熙,俊熙默默的叹了口气,他什么也没有说。在眼睛不自觉的凝视着俊熙良久后,顾北辰再次转过脸望向死一般沉寂的安城天空。
“这个世界真安静,安静到若不是心痛都感受不到自己是否还真实的活着。”顾北辰先开口道。
“是啊,很安静,很漆黑,很现实也很冷漠。”俊熙默默的点头道,他小心翼翼的抚摩着沾满灰晶的咖啡杯。俊熙的神情很恍惚,他像是在认同顾北辰说的话同时又像是在呢喃自语。
“我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上,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同样望不到尽头的路,尽管我很害怕,但现在我必须从中做出选择。”
“至少直到现在你都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且不论你如何取舍你的妈妈都会站在你的身后鼓励你,支持你。而我,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啊,我怎么敢又怎么能倒下。过了今晚我又要变回那个黑旋风一样的恶魔男孩,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十恶不赦的恶魔是没有心脏的。”城市的霓虹在俊熙闪着光芒的眼睛里慢慢熄灭。
乌云遮住月亮,刚刚还祥和安谧的城市再次淹没在黑暗的洋流里。
两个少年再次并肩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们的眼神比那夜的晚风还要凄凉。
风试图将月亮拉下来,但月光却始终遮挡在浓厚的积云中无从脱身,整个世界霎时陷入了黑暗,那种迷茫的黑暗,就好像两个少年或愁眉不展或屏息哭泣的面庞。
一个快要疯了,可心里还是空空荡荡。
另一个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愿意去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