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天夜里的宴会,我的评价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不愧是自卫队全体干部翻来覆去商讨争论后最终敲定的行动方案,六人合伙天下无敌。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六人”包括西蒙,不包括我和蓝宝。事实上,会议大部分时间我都负责压住阿诺德先生,以防他突然丢出手铐打爆斯佩多的头。斯佩多倒是不需要人压,只要坐在他身边的艾琳娜小姐挽起他的胳膊甜甜一笑,他就立刻恬静乖巧得跟初生的羊羔一样。
我们混在人群中步入宴会场的时候,giotto为了缓和气氛拽着我和阿诺德聊起了八卦,其间便喜孜孜地提到“我猜戴蒙再过不久就会向艾琳娜小姐求婚了吧”。
我和阿诺德都紧闭着嘴没有搭腔,阿诺德大概是在盘算之后的行动步骤,而我则是不合时宜地考虑起了艾琳娜的终身幸福。
虽然戴蒙·斯佩多严格来说不属于我中意的异性类型——由表及里、从发型到个性都让我不中意,但假如他能给予艾琳娜小姐我所不能给的幸福,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守卫他们两人共度的时间。
话说回来,他家里那位似女儿又似妹妹的奥菲利娅姑娘确实有些引人在意……倘若这次我能平安回归,务必得去他府上造访一次,确保那姑娘不会对艾琳娜小姐的姻缘造成威胁。
萨德里克庄园的宴会场丝毫不因艾琳娜的缺席而黯淡无光,保留了其一贯铺张华靡、穷奢极欲的布置风格。两鬓斑白的萨德里克公爵站在喧闹人潮的中心,身形佝偻,下巴上粘连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小胡子,蜡黄的皮肤上爬满了静脉血管曲张的暗色痕迹,活像一具包裹在华服里的木乃伊。但他硬是要在女客面前显示出宝刀未老的样子,不时一边夸张地高声谈笑,一边悄悄把鹰爪般的枯手伸向某位女郎的翘臀。
……这种人竟然能生出艾琳娜小姐那样的女儿,也算是某种神迹了。他跟威尔逊男爵这对翁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极品绝配。
不久,订婚仪式的两位主角也在满溢着虚情或假意的欢呼喝彩声中登场了。威尔逊酒桶般的臃肿身材几乎要把那身笔挺的白西装撑破,他整个人就像一颗被包裹在塑料糖纸里的球形奶糖。凯瑟琳小姐显然是盛装打扮了一番,极意要作出风情万种的媚态来,可惜她浓重的腮红、勾人的眼波、呛鼻的香水味和刻意裸出的雪白肌肤,都使她更像个站街的流莺而不是一位公主。
或许是顾虑到我过分残暴的战斗方式,giotto没有把我编入潜伏在大厅伺机闹事的队列,而是指示我去切断整座宅邸的供电。无法亲手切碎一身油脂的公子老爷着实让我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断电也是唯有我这种熟悉庄园内部的家贼才能胜任的重要使命,便心满意足地接受了。
萨德里克公爵订婚宴正式开始之后,灯火通明的大厅渐趋幽暗,给这对天造地设的极品新人营造出富有浪漫气息的神秘空间。我趁机向giotto递个眼色示意行动开始,随即蹑手蹑脚地转身挤过密集的人群。
走出正厅前,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这座埋葬无数罪恶与贪欲的大宅。
人们在欢笑,在饮酒作乐,在享受他们天赋的优越生活。他们不知道别处有人在哀哭,在死去或者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在为他们的城堡做铺路的基石。
这一切应该改变。必须改变。
我们不畏匍匐在地做铺路基石,但这一次我们给这些人铺出的道路,不是通往光辉灿烂的庄园堡垒,而是通向坟墓。
“祝你好运,克丽斯。”
我依稀听见giotto在昏暗的光线中小声说。
为了不引起周遭人的疑念,我没有回头看他。
(祝你好运,凹凸鸡。)
我交叉十指,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
之后的破坏行动,就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非常顺利。
我轻松地放倒了电力室的佣人保镖,然后快刀斩乱麻,发泄似的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电线一股劲儿切了个干净。
宅邸骤然归于黑暗的一瞬,我听见屋舍各处都响起了尖利的惨叫声、枪声以及物品碎裂的声音,大厅方向尤甚。
按照预定的计划,负责潜入破坏的是我、giotto以及收到邀请函的阿诺德、斯佩多和蓝宝一家。西蒙和纳库鲁则承担了在宅邸外围警戒和接应的工作,一旦我们达成目标,就应该立刻前往庄园后门与他俩会合,然后搭上马车溜之大吉。
至此为止,计划进展一切顺利。
然而,当我杀开一条血路狂奔到集合点时,却发现面色焦虑的同伴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giotto呢?”
“不知道,分头行动以后就没见到他了。”
阿诺德语气依旧沉稳冷静,但他勾在指尖不断打转的手铐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处在危急关头,斯佩多罕见地没有与阿诺德拌嘴斗气,而是严谨地补充道:
“嗯……也许是被什么强敌绊住了?真奇怪啊,除了埃罗小姐之外,这座庄园应该不存在能拖住giotto的战力才是。”
“你们先走,我回头去宅子里找他。”
没有犹豫的闲暇,我抖去剑尖上不住滴落的鲜血,坚决地开口向男人们说道。
“可是,克丽斯你一个人太勉强了……”
纳库鲁先生不安地劝阻道,西蒙也满面忧色地点头附和。
话音未落,我便用刻意拉出的女高音截断了他们。
“不用担心,这座宅子对我来说就像小孩子搭的沙堡一样,就算塌下来都压不死人。再说万一giotto有什么三长两短,在这里保存实力才是第一要务,缺了我这种鲁莽武夫倒不要紧,连你们都出事的话自卫队就彻底完了。你们先走,在附近林子里留下一辆马车就是——动作快!!”
“…………”
感觉到这段话十足的现实分量,他们俱都不做声了。
阿诺德最先作出反应:他劝慰似的轻拍了一下纳库鲁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跨上了马车。紧接着,戴蒙·斯佩多淡笑着走近前和我握了握手,同样头也不回地默默走了开去。再接着是纳库鲁、西蒙和从车厢里连滚带爬钻出来的蓝宝,他们依次沉默不语地与我握别,蓝宝还给了我一个熊一样大大的拥抱。
然后,他们披着一天一地的星光月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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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tto——!!还有气的话就支个声,giotto?!”
我紧握着剑在遍布伤者与尸体的大宅中一路旋舞劈杀,终于在一间藏书室里找到giotto的时候,身上的腥味已经浓得像是刚在血池里洗了个澡。
giotto脚边横七竖八躺满了失去意识的健壮男人,显然是一路追击至此的庄园警卫,量这些家伙也不足以止住giotto出逃的步伐。与我预想中的相差无几,拦在金发青年面前的不是什么膀大腰圆的“强敌”,而是一个浑身发抖的柔弱姑娘。
“别……别动!你别想离开这儿!!我会喊人过来的!!!”
窗户破洞里透进一大片清朗的月光,正好倾泻在那个歇斯底里尖叫着的女孩脸上,照亮了一张头发凌乱、眼眶发黑、形容枯槁的憔悴面庞。
我看到了一头我熟悉到有些厌倦的黑发和一对翠眼。
是苏珊。那个怀上身孕后惨遭威尔逊抛弃的悲剧女郎。
尽管早已听闻她的凄苦境遇,苏珊的巨大变化仍然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她还未满十六岁,本该娇艳如花的面容却已如朽叶般衰败苍老,一对曾经光芒四射的迷人猫眼深深凹陷下去,活像骷髅头上的两个黑眼窝。强烈的妊娠反应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发青的双颊上布满了大片飞蛾一样的刺眼妊娠斑,与威尔逊相识前的青春美貌已荡然无存。
难怪giotto不敢轻易对她下手——他肯定也在艾琳娜介绍下了解了这个女孩的凄苦经历,而且苏珊绝望嘶吼的模样实在令人心如刀割。
“冷静下来,小姐,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闭嘴!!你什么意思不关我事,我只要把你和艾琳娜小姐交出去,威尔逊先生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那样的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有救了……!!!”
giotto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安抚着她,试图凭自己灵敏的身手从她身侧绕过去。但处于狂乱状态的苏珊一手捏着厨房的切肉刀胡乱挥舞,一次次把giotto逼回到墙边。青年大概是担心苏珊神志不清作出自残的举动,一直下不了手对她采取强硬手段,结果招徕了一批接一批闻声而至的警卫。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从苏珊发狂的自言自语来看,她早就怀有供出艾琳娜所在以换取威尔逊青睐的打算,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而已。
谢天谢地,我折回来找giotto果然是个贤明的决断。
我没有傻到呆站在原地空耗时间。趁苏珊的注意力集中在giotto身上,我提起剑瞄准她的手腕猛掷过去,准确地砸飞了她手里那把自卫的尖刀。苏珊正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发愣,我便大步冲上前一把勒住她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整个人重重掼倒在地上。
“趁现在giotto,快走!这里交给我——”
“克丽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等等,你想对这姑娘做什么?”
“哦亲爱的,我总不见得要帮她接生吧……你忘记你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了吗?”
我奋力压制住苏珊疯狂的挣扎,气冲冲地转向giotto咆哮道。
giotto好像也被苏珊的尖叫折腾出了火气,固执地站在门口与我对喊:
“我说的是优先考虑击昏!击昏用得着剑吗,剑?!!”
“情况变了giotto,这女孩不能留!你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了吗,她打算出卖艾琳娜小姐!!”
就在我和giotto争论不休的当口,苏珊趁我不备在我持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登时感觉自己连皮带肉都缺了一块,疼得差点当场不顾形象放声惨叫。还没从疼痛和愤怒中缓过神来,苏珊亮出尖锐的指甲朝我脸上猛抓一把,然后拾起掉落在一边的刀子,照准我的胸口和脸部就是一通乱刺。
“不——!苏珊,住手!!放开我,你这疯丫头……!!!”
我仰面躺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拼尽全力阻止苏珊把自己捅成蜂窝。然而这个丧失理智的准妈妈力道大得骇人,简直像一头护崽的凶猛母兽。和她相比,我既念着与这女孩同僚多年的旧情,还要顾虑一旁眼露不忍的giotto,武力值实在大打折扣。
“很快会有更多人赶来,你如果不想看我杀掉她就快走,giotto!——你走啊?!走!!”
然而,giotto雕像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寸。
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由远及近,没时间再磨蹭拖延了。心知这一点的giotto恨恨跺了跺脚,却依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看向我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贯大无畏的良善和慈悲。
“不,我不能……我不能眼看着你杀掉自己的朋友!克丽斯,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们不是共事很多年了吗?……这孩子才十来岁,还怀了身孕,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朋友啊,克丽斯!!”
是的。苏珊年仅十五岁,而且身怀六甲。她绝非罪不可恕的天生恶徒,只是个贵族淫|欲的无辜受害者,杀了她对我们的目标毫无助益。
而且,她确实曾是我的朋友。虽说我看不惯她对上流生活的神往,鄙弃她出卖自己向上爬的卑屈处世哲学,口口声声把她喊作傻瓜,但这不妨碍我们作为同龄少女相处良好。我们同吃同寝,嬉笑打闹,一同扫地擦窗、修剪玫瑰,一同给艾琳娜小姐准备首饰衣裙,一同猜测谁才有资格做艾琳娜小姐的如意郎君。
我们曾经是朋友,千真万确。
也仅仅“曾经”是朋友。
如果这是一部理想主义或者励志小说,我也许可以尝试一把用伟大的爱与友谊感化苏珊,让她乖乖闭嘴放我们一条生路。
真可惜这不是。
“——这个‘朋友’现在想把我们统统整死!!擦亮眼睛看清楚现实吧,giotto!!!”
我拼死攥住苏珊的手腕制止她继续挥刀,扯着嘶哑的嗓子向giotto大喊道。就这么一分神,苏珊又是一口咬在我手背上,趁机握紧刀子直直扎向我的面门。
“——?!!!”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喷吐到脸上的浑浊呼吸。汗水的咸味。苏珊扭曲的脸。嚎叫。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挥下的刀锋。
森森白刃在窗外投进的月色映照下,反射出凛冽刺骨的弧光。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挡在额前,立即感觉到了皮肉被划开的尖锐痛楚。
刀子一定是扎到了骨头,我确信我听见了锋刃与指骨摩擦时的刺耳声响。刀尖就这样穿透我的整个手掌,直逼我的眼睛扎下去。
——会死在这里吗?
无论多么无望的境地,都从未把这个念头植入我的脑海。但这一次,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怖。
然后,枪响了。
“……?!”
苏珊苍白消瘦的脸一瞬间歪曲了。
她的脑门上炸开一个血洞,新鲜温热的血液和脑浆喷洒到我的面颊和脖子上。
她的胳膊丧失了气力,全身软绵绵地倒向一边。也许子弹打伤了她的大脑,她犹带稚气的少女脸孔上渐渐褪去了先前野兽般的凶残暴戾,我所熟知的、做梦般的天真神态重新回到了她秀丽的眉梢眼角。
垂死的女孩瘫倒在地上,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能出口。最终她放弃了开口说话,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毯上翻了个身,仰面而卧,双手牢牢护住隆起的小腹。
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凑近前去,无表情地俯视着老朋友面目全非的灰败脸容。
生命的光已经从苏珊眼底消失了,她双目无神地瞪视着不可及的天花板,仿佛是在仰望那个威尔逊男爵生来便拥有的、却永远不可能接纳她的光辉世界。
giotto站在她身后,目光无焦点地飘移在空中,嘴唇发白,面无人色。杀人的凶器死死嵌在他颤抖的细长手指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曾料想,他那句好似贵族爱情故事的无聊承诺,竟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兑现。
【这一次,我来做你的骑士。】
他做到了。
………………
我简单包扎了一下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洞,便拽着浑身脱力的giotto匆匆逃离了宅邸。尽管一心盘算着如何躲避追兵,我仍然不忘小声劝慰低落到谷底的温厚首领:
“嘿土鸡,别摆出那副表情。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杀了苏珊,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再说,你还救了我的命。”
“……嗯,是啊。”
直到我们顺利绕过警卫来到藏马车的树林,giotto才嗫嚅着轻声吐出了两个音节。他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挣脱了我的搀扶,忽然脚底一软面朝下扑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无力地自语着。
“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是为了救你,但我开枪杀死怀孕女孩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giotto!”
我嘴上谴责地叫嚷着,却没再伸手去搀扶他。
我知道,这一回giotto要么凭自力站起身来,要么就背负着自己的罪责永远倒下去。
“我先上车去等你。你调整好心情之后我们就动身,别花太久。”
冷冷砸下这么一句话,我把他丢在林子里独自登上了马车。
——不去打搅他的悲痛与自责,这是现在我所能给予giotto的唯一温柔。
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成为神话中拯救西西里于水火的弥赛亚。
但我没有忘记,他同时也是个心脏柔软的单蠢笨蛋。
“呜……我…………我不想……这种事……呜…………!!”
透过马车车厢简陋的隔板,传来了这个弥赛亚兼笨蛋极力遏制的低声啜泣。
我突然莫名地想起来,今年他才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