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卫队新来了个麻烦的家伙。
阿诺德。
姓氏不详,国籍不详,身份背景不详,身高目测一米八左右,体重……谁关心那种东西。
说到底,除了“阿诺德”这个名字和他的存在本身之外,我对这位giotto的前女友……前男友根本一无所知。
giotto和g掌握的情报也许稍多一些,但显然阿诺德不是会轻易把家底交托给他们的老实男人。虽然“他是我们的同伴”这一点无需置疑,不过这位任性妄为的“同伴”何时会倒戈相向也是个未知数——或许就是他对giotto完全丧失兴趣的时候。
阿诺德在giotto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同意暂时与我们共同行动之后,大山里的洞窟就不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了。推托不过蓝宝父亲的热情相邀(也可能是因为他心疼儿子了),我们集体秘密迁入了他坐落在城镇边缘的一处宅邸。
和经常翻山越岭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的giotto等人相比,阿诺德明显是个来自于体面城市的大人物,别说爬山了,估计平日山都不怎么见。
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他都应该是个端坐在生着炉火的典雅晨室里,身披银灰色细山羊绒大衣、边啜饮红茶边向落地窗外眺望的年青伯爵,而不是我们这样穿皱巴巴的白衬衫和吊带裤、在泥洼里摸爬滚打的乡巴佬。
阿诺德身上浮显出优雅气质又与giotto或者戴蒙·斯佩多不同。哦土鸡,这个神奇的男人总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然感,明明出身市井烟火之中,举手投足间却显露出毫不做作的高雅风范,这只能解释为他本身温厚心地的某种外露。至于戴蒙这只大号菠萝,他的优雅是来自于贵族式的良好教养和圆滑的天性。他和我一样恪守着中世纪骑士那套古板的礼仪守则,也极其乐于扮演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角色。这位先生的优雅不像giotto一样纯粹出自本质,而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笑容下的本质。
……但愿艾琳娜小姐能够看透这一点。
再说到阿诺德。他既不像giotto那样单纯到一目了然,也不像斯佩多那样城府深不可测。
他优雅得像一个模具。
所谓模具,就是说他所有的细微举动在礼仪上都无可挑剔,显是经过上流教育的打磨,却也未必出自本心。相较于giotto那种老好人的热忱,他表现出的骑士风度更像是出于职业的理性。
自从那次糟糕透顶的初遇之后,阿诺德并未对我表现出丝毫明显的敌意,甚至没有追究我擅自把他误会为giotto前女友这码子窘事。不管何时在走廊或花园里与我撞上,他总是率先礼貌点头的那一个,然后我才有点尴尬地回礼。
但他从来不与我或其他成员搭话。从来没有。
必要的礼貌,是为了保持必要的距离。
这个男人用无可挑剔的端雅仪态,在自己周遭筑起了一道沉默的墙篱。他不信任我,也不信任自卫队驻地里的任何人。
在我看来,这是极为聪明的判断。看多了那张缺乏感情波动的冰川脸,我甚至有点儿喜欢上他这种我行我素的孤僻作风了。
难为这种聪明小伙来给giotto当参谋,我们缺的就是这号人。
不过,他提出的点子是不是与首领趣味相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
“啊,克丽斯,欢迎回来。稍后能拜托你一点小事么?”
搬入蓝宝家庄园数日后的一个下午,giotto在门厅里客气地叫住了刚从镇上打听消息回来的我。
自从我们勉强逃脱了巡警的袭击后,他们的搜查工作便由暗处迅速转到明处,开始大张旗鼓在贫民区挨家搜索自卫队的相关者。giotto、g、西蒙这几个有头有脸的青年领袖自然逃不过被悬赏捉拿的命运,我和艾琳娜小姐这些贵族阶级的败类很快也光荣登上了猎杀黑名单。萨德里克公爵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在报纸上赌咒发誓地跟艾琳娜小姐断绝父女关系,誓约立得比当年他和小情人幽会时还狠还毒。
老人家白胡子一大把了,还麻烦他抛头露面痛骂艾琳娜这个孽种和我这个刁奴,也真辛苦他了。这些日子艾琳娜也辛苦得紧,担心自己和大家项上人头的同时,还得顺便担心一下老父亲的衰竭心脏。
由于这些令人心情沉重的□□,我一脸晦气地把眼白向giotto翻过去。
“giotto,你差不多也该有点自觉了,任何与阿诺德先生相关的事情都不可能是‘小事’。”
“……哈、哈哈,你知道啊。”
giotto带着恶作剧穿帮的小孩子特有的尴尬表情,干笑着把脸偏向一边,避开我斧锯似的尖锐视线。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最近你只要提到阿诺德,就摆出一副被人扇了左脸还要小心翼翼凑右脸的欠扇表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啦……”
giotto小声抱怨了一句,但立刻重整态势,换上庄重些的表情转过脸来。
“好了,言归正传。克丽斯,能麻烦你把阿诺德的下午茶给他送过去,顺便邀请他今晚来庭院里看蓝宝父亲安排的烟火晚会么?”
“想都别想。”
我一口回绝。
“也、也不用这么干脆地拒绝吧……感觉哪里被人捅了一剑,这肯定不是我的错觉。”
“这是幻觉。giotto你一定是工作太累了,最好现在就回房间打个盹儿,最好最好是明天之前都别醒来。最好最好最好,醒来以后你能脱胎换骨,再也别冒出邀请阿诺德看烟火这种可怕的念头。”
我连珠炮一般向他喷洒眼镜蛇的毒液——哦行了,我知道我与玛蒙相比只是个大花蚊子。在giotto面前,至少让我冒充会儿毒蛇吧。
为了犒劳在大山中度过近两月艰苦生活的我们,蓝宝父亲在庄园里安排了一场小规模的烟火演出。我阴暗地猜想这主要是为了慰问他吃尽苦头的小儿子。
虽然我对这种缺乏现实意义的娱乐活动没什么兴趣,但正如giotto先前所说,现在处于低谷的自卫队迫切需要一些新鲜玩意儿来放松紧张衰弱的神经。烟火本来不算什么昂贵把戏,不过这是东瀛的传统节目,在西西里不太流行,作为减压用品倒还称得上合适。
然而,指望阿诺德先生参加这种喧嚣热闹的集体活动……还不如指望斯佩多爆粗口,纳库鲁逛窑子,蓝宝单枪匹马放倒一个骑兵连。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想都别想。
“克丽斯你想想看,最近大家都在四处奔波,难得有个机会可以聚在一处,阿诺德今天明明待在庄园里却缺席什么的,不是很可惜吗……?”
giotto端出他天生的好口才试图冲我打友情牌。
“是啊,但是如果阿诺德先生的态度毁了整个晚会,我觉得那会更可惜。”
别说笑话了,那个人脸上冒出的寒气可以把烟花都冻起来好不好?只要阿诺德在场,周围的人说句话都会不经意地压低声音,想笑都抬不动嘴角——giotto不定期抽风微笑的神经性面瘫就是这么被他治好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抗不过giotto那种kirakira闪光的请求眼神。明明身居首领高位,许多事动用权力命令一句便可迎刃而解了,他偏生要舍近求远改用“拜托”的委婉方式,让人想推拒都无从下口。
虽说这种做法的确很平易近人,很有亲和力,很让我这种纸老虎无力还击……
……偶尔也考虑一下自己的权威啊,傻瓜。
…………
我端着giotto交给我的茶点走到半途,想起与阿诺德难堪的初次会面,心下不禁又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在茶水里下点麻醉剂,然后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威逼他乖乖就范吧?
出于对阿诺德敏锐五感的忌惮,我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自灭式的策略。取而代之的,我悄悄往茶杯里兑了点自己珍藏的牛奶。
据g先生和纳库鲁神父说,阿诺德性格里某些(糟糕的)部分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处,说不定牛奶同样能对他起到安气宁神的作用。
“莉莲,维克多,看见阿诺德先生了吗?”
我在阿诺德房间门口扑了个空,顺手拖住一旁经过的双胞胎姐弟。
“嘻嘻,我不知道哦~~那位表情恶劣的先生,好像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维克多扮个鬼脸,嬉皮笑脸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他的双胞姐姐立即大义凛然地打断他:
“维克多,说谎是不好的。阿诺德先生的话,就在三楼的琴房里。刚才我们不是还听见音乐声来着吗?”
“嘁,我只是想捉弄一下死理磕嘛。”
“那也不可以说谎!维克多,你这孩子真是……”
“好啦好啦,你们别为这种小事争执了,今晚还要一块享受烟火呢。”
我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开导了他们两句,端起托盘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口。
那位阿诺德先生和钢琴……有点难以联想到一块的名词组合啊。
莉莲说得没错。琴房的门半开半掩,山间溪水般流畅舒缓的琴声正从门缝里汩汩渗出,优美的旋律好像要沁进人心里去。
说起来西蒙也有手风琴特长,g和giotto小时候似乎也学过点器乐……哦真是够了,这些家伙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艺术家不做,非要来干革命的苦役?
我谨慎地扣了扣门板,直到房间内琴音止息,传来冷冰冰的一声“进来”之后,才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将门推开一点。
琴房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子,踏上去激不起一点声息。阿诺德先生侧身坐在双人宽的琴凳上,一身暖和的英伦风装束,高领灰色毛衣搭配着雪兔一样毛绒绒的纯白围巾,只有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而冷漠。
看见我推门而入,他将十指修长的双手从琴键上撤下来,面无表情地向我点了点头。
“埃罗。有事?”
……你多说一个字又不会断舌头……
慑于他冷厉的气场,我也简洁地答复道:
“嗯,giotto让我送茶点过来。”
阿诺德再次点点头,以他那副无可挑剔的绅士派头伸出双手接过托盘,轻轻搁到一边摆放着几本线装书的矮茶几上。
“呃,对了……”
“还有什么?”
面对这张一本正经的死人脸要怎么出口啊,烟火晚会的事。giotto根本是自己说服无能所以指望我对阿诺德以毒攻毒吧……
“那、那个……今晚星星好像不错,方便的话要不要到院子里一起看?作为之前把你当做giotto女友的赔罪!”
“…………”
阿诺德的表情原本就缺乏活力,听到我胡扯的后半句话之后,他的眼神都快死了。
“埃罗,那件事你要记到什么时候?”
…………
——事实证明,戴蒙·斯佩多扯出的淡都是一个无限接近真实的完美传奇,而我扯出的淡,那就是个蛋。
因此,当天夜里的烟火大会上,当我发现这个蛋居然对阿诺德先生起效了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惊恐万分啊。
giotto一见阿诺德屈尊下楼,乐呵得跟得了巧克力糖的小孩一样,也不管我是使了苦肉计还是美人计,捏着我的手钟摆般上上下下摇晃个不停:
“谢谢你克丽斯!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做到!!我一直觉得你和阿诺德能成为灵魂的知音,不像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被他训斥……”
——等等,你是首领吧?为什么被名义上的下属训斥了还能如此欢欣鼓舞啊?
“不,我觉得我完全理解不了他的琴音和心音,我也不认为他能理解我扯的蛋……”
giotto的腕力大得惊人,而且对此毫无自觉,我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这家伙甩离地面了。借口向阿诺德打招呼,我敷衍了giotto几句便穿过人群匆匆向他凑过去。
阿诺德正礼节性地与g和纳库鲁寒暄,瞥见我的时候,机械生硬的表情不可思议地缓和了一点,像是早春时节报春花的金色花瓣飘到了封冻的河流上。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是说……”
“……giotto告诉你的?”
阿诺德忽然突兀地抢白道。
“啊?”
“牛奶的事。”
“啊啊?”
牛奶……牛奶怎么了吗?该不会被我保存太久变质了……?
“咦,克丽斯你不知道吗?”
心直口快的纳库鲁神父抢先解释道,
“阿诺德这家伙,从年轻时候起就对牛奶很有执念啊……据说以前每晚都用喝牛奶来代替念祈祷词呢,真不知道这家伙信奉的是上帝还是牛奶之神。他到现在还没遭到天罚,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纳库鲁,你说的太多了。”
“……”
哦,亲爱的凹凸鸡先生……我理解你所谓的灵魂知音了,如果牛奶神教的共同教徒也能叫做知音的话。
giotto那家伙,脑内大概早就清清楚楚列出了一张朋友们的爱好表格。谁和谁生性八字不合,谁和谁适合狼狈为奸,谁和谁有望同生共死,他那瘦弱的胸腔里都有个小算盘打得分毫无误。
说不定,从他招呼我给阿诺德递茶点那一刻起,就已算准了这会成为我们发现共同癖好的契机。
狡诈的男人。
这种对付朋友的小心计,要是拿来对付敌人该有多好。
不过……意外地感觉有些温暖。
阿诺德先生是他前女友……前男友就算了,连我这种小人物的食物偏好都记得,这家伙还真是细心得不像个大老爷们。
我揣着满怀这些天几乎体验不到的轻松愉悦,和我的牛奶战友一同仰面望向夜色中绽放的绚丽烟花。
它们一朵接一朵炸裂开来,竭尽全力释放出不过数秒的璀璨与华美,又迅速在人们的欢呼与赞美声中没入黑夜。
没来由的,感觉这些烟花有点像giotto。
明知夺回白昼的希望渺茫到足以忽略不计,却依然固执地在黑夜中放射异彩,为了转瞬的光华不惜将自己燃烧殆尽。
愚蠢透顶的举动。但是,看看这些为烟花的光彩欢呼雀跃的人们,谁又能说烟火的燃烧毫无意义呢?
沉睡于黑暗中的西西里,确已有什么东西被giotto这朵金灿灿的烟花照亮了。
就在这时,我和阿诺德以另一种方式确认了我们奇妙的共同点。
我们同时注意到了人群中某个不寻常的东西。
“……埃罗,你看见了吗?”
“嗯。那确实是……”
是莉莲。她似乎很想近距离观赏燃放烟花时的奇景,正使尽浑身解数朝人墙彼端挤过去。在烟花熄灭的短暂间隙里,我凭借良好的夜视能力看清了她小小的身影——她穿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动作如山猫一样灵巧矫捷。
——她不是,也不可能是夜盲。
又一朵烟花在我们头顶盛放,借着耀眼的光芒,我看见阿诺德也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面色像浇了水泥一样僵硬蜡白。
除了我们,所有人好像都全身心沉浸在罕有的欢乐盛会里,没有留意一个小女孩的拙劣谎言刚刚露出了马脚。
“那也不可以说谎!”
莉莲稚气的童音在我脑海里炸裂开来,让我产生一股强烈的呕吐冲动。
乍看最乖巧可怜的女孩儿,对我们全员撒了个弥天大谎。
烟花全然不知人间接连上演的滑稽闹剧,自顾自噼噼啪啪地热烈怒放着。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忘记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简直就像在葬礼上演奏结婚进行曲。
上帝啊,我要怎么对giotto说明这一切呢?
——那个遇袭的晚上,莉莲是故意落在后面拖住蓝宝。
——她蓄意害小骸瞎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