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快来的时候,他给刘明亮打了个电话,说是去广州看他。电话是一个手机号,这年头手机还没有完全普及,还有点像奢侈品,刘明亮是个民工,还不舍得花钱买手机,他留的号码是他的包工头的,不过一打也能找到就是了。
电话那头刘明亮的嗓门很大,那边伴随着钻头钻地的声音,很有些刺耳,听说林家乐要来,非常高兴,告诉他到g市后坐哪路车,到哪个站台去等他。林家乐这才想起来其实去看他们,并不是件很方便的事,起码到了广州之后,他就未必能打电话找得到人。刘明亮告诉他,他会在车站等他的。林家乐说,既然这样那自己就早点过去,争取在中午之前到。
尽管他很抓紧时间了,但他还是估算错了假日的路况,他到达刘明亮指定的公交车站时,已经接近一点了。林家乐一眼就看到了抱着牛牛坐在公交站牌后花坛边的刘明亮,牛牛早就睡着了,广东的冬天虽然不太冷,但是元旦期间还是有些冷的,温度有时会降到10°左右,那对父子在寒风中等了起码两三个小时。
“刘哥!”林家乐一出声,忍不住鼻子酸了,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来叨扰他们了。
“家乐,你终于到了啊。”刘明亮显然很惊喜,“忘记跟你说了,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堵车,你坐了很久的车吧?累不累?”
林家乐差点就要哭了:“刘哥,对不起,没想到这么堵车,害你们等了这么久,天还这么冷,都冻坏了吧。”
刘明亮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格外淳朴亲切,令林家乐就像是看到了亲人一样。“没啥,衣服穿得够厚。没有手机,不太方便联系,等明年我买个手机,这样你什么时候过来都方便了。走吧,都快一点了,肯定饿了,你嫂子已经做好饭了,回去吃饭去。”
林家乐说:“哥,我帮你抱牛牛吧。”
“不用,也没多重,他一直在边上玩,才睡着不多久。”刘明亮笑着说。
刘明亮家就在站台后的农民房内,他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很旧的房子,所以价格很便宜。刘明亮一边敲门,一边对林家乐说:“来哥家就别见外,你嫂子和我丈母娘都是挺和气的人,你随意一些啊。”
林家乐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一个略胖的老太太过来开了门,说的是粤语:“来了啊?”看来刘明亮的媳妇是广东人。
刘明亮对老太太说普通话:“妈,这位就是上次在火车上给我们让座的那个小老乡,家乐。”
林家乐用粤语说:“阿婆好,我是刘哥的老乡,叫林家乐。”
老太太笑起来,眼睛都眯缝起来:“居然还会说粤语,不错,比你刘哥强。快进屋。”老太太给他拿了一双棉拖鞋。
刘明亮抱着牛牛进了卧室。
林家乐换了拖鞋进屋。屋子虽然很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感觉很温馨,一个20多岁的女人扎着围裙端了一盘菜出来,用普通话说:“来了啊,随便坐,菜都好了,我盛出来就可以吃饭了。”
林家乐估摸着这就是刘明亮的妻子余兰,林家乐笑着打招呼:“嫂子好。”
“你好,随便坐吧,别见外。”余兰点头笑着说。
刘明亮将牛牛放到卧室内躺好,然后出来。林家乐已经在喝老太太给倒的开水了
刘明亮搓搓手:“家里很简陋,别见外啊,在外打工,都是这样的。”
林家乐点点头:“我不见外的,到了刘哥家,感觉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温暖舒服。”
刘明亮显然很受用,笑得眼角都有了笑纹。他问了一下林家乐的现况,点头说:“不错,老板既然看得起你,让你做采购,你就好好做。将来定然会有很好的出息的。”
林家乐点头:“嗯,我知道的。”他想起自己带的那些东西,将背包打开,拿出那盒巧克力,还有元旦发的两瓶橄榄油,“哥,这都是我们厂里发的,这糖是给牛牛的,橄榄油我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就给你们带来了。别的我也没拿什么。”
这时余兰正好端菜出来,一看桌上的东西:“哎哟,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太见外了!”
林家乐腼腆笑一笑:“这都是厂里发的,也没花什么钱。嫂子你看橄榄油有没有用。”
余兰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有用的有用的,这东西都好贵呢,还这么大两瓶,家乐你真是太客气了。”
刘明亮将桌上的东西收开放在一边:“饭菜好了,吃饭吧。”
吃过饭,刘明亮陪着林家乐去附近转了一圈,他问家乐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林家乐对g市不熟,所以摇了摇头。两人在公交站台看站牌,林家乐发现b大和c大反复出现在各公交线路上,就问刘明亮:“刘哥,这儿离b大和c大不远啊?”
刘明亮说:“是啊,就几个站的距离,两个学校是挨着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林家乐迟疑了一下:“可以吗?他们学校让外人进?”
刘明亮说:“怎么不让进?走,哥带你去看看吧,咱也受一下知识分子的熏陶去。”
林家乐激动又忐忑地跟着刘明亮上了一趟公交车,去踏访他心中的象牙塔。对于大学,林家乐是既向往又酸楚的,那是他多年的梦想啊,一步之遥,他便止步于其外了,这事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出来后,他想过要不要联系周老师的,问问自己考没考上,但他想多半是考不上的,因为他就只填了a大一所学校,那学校是全国前十,分数是很高的,自己的成绩多半上不了。他也怕自己万一考上了,又没有钱去读书,那岂不是更伤心,所以干脆就不去问了。
他想起一件事:“刘哥,a大离这里远不远?”
刘明亮说:“不远啊,从这儿坐地铁过去,很快就到了。你想去吗?”
林家乐笑一笑:“我明天想去看看。”
刘明亮说:“哥明天要上班,你自己去行吗?”他们装修工,时间全都是随工期的,弹性大得很,没有什么节假日可言,今天因为家乐要来,才请了一天假。
“好,刘哥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安排好了。”林家乐说。
他俩在b大大略逛了一圈,又去c大逛了一圈,最后在一处凉亭内坐着休息。林家乐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眼里流露出的羡慕连刘明亮都看出来了。
“家乐。”
“嗯?”
“你这么羡慕他们,怎么不去读书,今年没考上,再复读一年嘛!”刘明亮看得出来他是十分想读书的。虽然是元旦了,但是在中国人的心中,没有过春节,那就是没过完旧年。
林家乐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他就没流过泪了,他低着头哽咽地说:“哥,不是我不想,是我没办法再读了。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考上。”
刘明亮吃了一惊:“家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等成绩出来了才出来呢?”
林家乐抹着泪摇摇头:“从小我爸妈就离婚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跟着奶奶过,奶奶今年春天就去世了,家里再也没人管我。高考报名费还是学校帮忙交的,我考完就出来了,反正考上了也是没钱去读的。”
刘明亮看着如此悲戚的林家乐,觉得十分心疼,这么大的少年,谁不是叛逆捣蛋的年纪,可是家乐却得扛起自己所有的生活了。刘明亮摸了老半天,从身上摸出一团揉皱了的卷纸,那是给牛牛擦鼻涕用的:“来,家乐,擦擦眼泪。哥真不知道你的情况原来是这样的,要不你继续回去复读半年,哥借钱给你上学?”
林家乐接过纸,擦了眼泪,擤了鼻涕,红着眼睛说:“不用了,哥,我现在自己挣学费,先上两年班,到时候再回去考大学。你放心,我的功课都没丢呢,我现在还在坚持自学。”
刘明亮看着这个单薄的少年,有一股子韧劲藏在他的身躯里,令人不敢忽视,他微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好兄弟,真是好样的,哥支持你!以后只要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哥,哥能帮的一定会帮你,就算是帮不上,一口热饭总还是有你的。”
林家乐感激地看着刘明亮:“谢谢哥!”
晚上林家乐在刘明亮家的旧沙发上开铺,余兰本来坚持要让他和刘明亮睡一张床,自己跟母亲和牛牛一起睡,但是林家乐执意不肯太麻烦他们,便睡在了沙发上。余兰觉得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来我家做客,怎么还让你睡沙发!”
林家乐知道这个女人跟刘哥一样热情善良,所以真将她当自己嫂子一样敬重。
余兰和余母从刘明亮那儿听说了林家乐的身世,越发疼爱这个懂事可怜的孩子。她们买了最好的骨头,不惜浪费煤气,调上小火,将骨头从早煲到晚,又从晚煲到早,只为了给他喝两顿最有营养的广东老汤。林家乐喝着热腾腾的汤,将所有的感激之情咽下肚中,记在心里,等有一天,再来慢慢回报这群善良的亲人。
林家乐怀着朝圣的心情去拜访了a大,那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名校,校园古老而幽静,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书香雅气,林家乐一进去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吸太大,惊动了坐镇在这个校园的那尊英灵。
假日期间,校园里很安静,那条纵贯整个校区的南北大道非常空旷,偶尔会有行人和车辆经过。林家乐沿着这条浓荫覆盖的校道,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足足走了两遍。他心想,也许很久以后,他真的能成为这里的一份子,也像那些将双肩包斜挎在单肩上,手里抱着书本的天之骄子一样,匆匆从所有似今日之他的参观者面前走过,只带动一阵骚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