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回来的第二天, 盛墨接到林家乐的电话:“盛老师,你下午有时间吗?”他问得很小心。
盛墨知道, 应该是他那个爸找过来了,他看了下课表, 下午还有两堂课:“有的,是你爸来找你了吗?”
林家乐嗯了一声:“他说要过来看我,可是我不想让他来我这里,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开公司这事,我跟他约在外头见面。你可以陪我去见他吗?”
“行,我现在去接你,你在家吧?你们约在哪儿见面?”盛墨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准备找人代课。
“在家。我就约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林家乐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此刻心里乱糟糟的, 即便四叔的电话已经给他打了预防针,但是他还是十分不安。他有一种预感,他爸来找他,绝对不是单纯地来看他。这么多年了, 他一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 彼此都没多深的感情,现在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抚养和关怀了,他来找自己,多半是来讨债的。他想起自己藏在枕头里被拿走的那笔压岁钱,就知道这个游手好闲的父亲绝对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事。
“好,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一起过去。”盛墨挂了电话, 找好同事帮忙代课,便匆匆往林家乐那儿赶去。
盛墨看到林家乐时,发现他满脸憔悴,可见自从四叔告诉他那个消息之后,他就没安心过。盛墨心疼地地对他说:“乐乐,你别太放在心上,你爸也许就是来看看你。”
林家乐苦笑了一下:“他若只是来看看我,或者问我要钱,这都算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他爸背后牵扯的会是他妈,而他妈背后牵扯的,就会是贺方旭了。不是他胡思乱想,而是他真的担心这种平静的生活会被这些人搅乱,贺方旭就像是一个魔咒,在心底会时不时地被催动,搅得他方寸大乱。这是他最隐秘的部分,也是最丑陋最可怕的一部分,他害怕让人知道。
盛墨不知道贺方旭这一出,所以不知道他的担忧。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一个不值得子女尊重的长辈,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但也想象不出来他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他拉着林家乐的手:“走吧,去见见就知道了,总是躲不过去的。”
林家乐也是明白的,这事早迟都得面对,那就硬着头皮去面对吧。
茶馆里,林家乐见到的果然不是他爸一个人,站在他爸身边的,还有那个他见过几次面的庄太太。林家乐一见到他们,就想扭头走掉。林爸爸出声喊他:“小乐,你等等。”说着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抓住林家乐的胳膊,“小乐,见了爸爸怎么扭头就走?”
林家乐看看他爸,又看看庄太太,不说话。庄太太站在原处没动,眼神哀戚地看着林家乐,涂得殷红的嘴唇有些颤抖,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周围喝茶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热闹。盛墨看着这气氛,便对林家乐说:“乐乐,走,先找个位子坐下吧,见了叔叔,总还是要说说话的。”
林家乐脸上不太自在,点了点头:“盛老师,麻烦帮我们订个包间吧。”
盛墨说:“知道。”
包间里,茶水已经上来了,滚烫的茶水斟在白色的瓷杯里,散发出袅袅的热气。四人围坐在桌旁,没人说话。林家乐和盛墨挨得很近,林爸爸和庄太太一人坐了一向,隔得很远。
“家乐。”庄太太小心翼翼地叫。
林家乐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庄太太您好,又见面了。”
庄太太眼圈一红,看向林爸爸。
林爸爸清了一下喉咙:“小乐,这个是你妈妈。”他说的是家乡话,盛墨也是h省人,虽然h省方言众多,但是大致都还是听得懂的。
林家乐淡淡地说:“爸,我没见过我妈,所以我不认识。庄太太,对不起啊,我并不知道您就是我妈,我以为我妈早就不在了。”
庄太太拿了手绢出来,掩住了口鼻,哭得很压抑。这些年,她几乎都忘记这个儿子的存在了,只是偶尔在看到两个小儿子叫别人哥哥的时候,会记起来其实他们还有个哥哥。最初是前夫不让她去看家乐,后来时间长了,又有了另外两个儿子,思念家乐的心也慢慢淡了,她就没想过去找他了,也许不见,对双方都好。当然,是对她自己更好。可是命运是个圆盘,会轮回转的,终于有一天,它将大儿子送到了自己面前,这时他已经长大了,有没有妈都无所谓了,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去认亲了。所以只能默默地在暗处关注着他。
然而自己造的孽,却需要这个从未享受过母爱的儿子来承受,贺方旭恨她,却将报复施向了家乐。这看似不痛不痒的报复,让她寝食难安了整整一年,天知道又会给家乐造成什么样伤害呢。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啊,他唯一做错的,恐怕就是生做了自己的儿子,却需要替她去承受犯下的罪孽。
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比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都要失败,她良心不安了,所以想要去补偿他。然而他却凭空消失了,贺方旭发了疯般来向她要人,她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并且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便到处找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他,然后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歉疚,并让他远离贺方旭。正好前夫过来找她借钱,她本不愿意搭理他,她如今已经不欠他任何东西了,后来她转了念头,提出条件,只要他帮忙找到家乐,就愿意给他钱。果然不出几天,他便有了家乐的消息,自己便连忙赶过来看儿子。
“对不起,家乐,妈妈对不起你。妈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连大学也不能上,我应该早点回去找你的。”庄太太流着泪,不住地跟儿子道歉,“对不起,家乐,对不起!”
林家乐转了一下放在桌上的茶杯:“没什么。这些年,您没有教养我,有人教养我,奶奶对我很好,我什么都不缺。就是觉得非常对不起她老人家,什么福也没享到,就去了。死的时候,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林家乐吸了下鼻子,仰了下头,将泪水倒灌回去。
林爸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家乐这话是在自责,也是在指责他这个做儿子的,那是他的母亲,临死时无人送终,这是他们乡下骂人最重的话,诅咒人断子绝孙。林奶奶有子有孙,却比没子没孙能好多少呢?
林家乐转头看他爸:“爸,你去看过我奶了没?她坟头的草长了多长?”
林爸爸嗫嚅了一下嘴,没有说出话来。他急着要钱用,前妻非得要见了儿子之后才能够给钱,所以他一得到他的联系电话,连口水都没喝,就跑回广东来了,根本无暇去给母亲扫墓。况且又不逢年过节的,当地也没有平时去给人扫墓的习俗。
林家乐看着他爸说:“大概我奶奶的坟头朝哪个方向,你都不知道吧。明年清明节,我准备给我爷和我奶立碑,你要不要来看看?”这话问得极轻描淡写。
大冷天的,林爸爸背上出了一层薄汗,这全都是他这个做儿子应该负起的责任,如今全都被自己的儿子担负去了,怎能让他不汗颜。他忙点头:“清明节我会回去的。我给两位老人立碑。”
“哦。”林家乐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盛墨在一旁看着,要不是气氛不对,他差点要笑出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林家乐有这么强大的气场呢,真是挺帅的。
林家乐说:“我们一家三口,这二十多年来,大概也没几天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吧,今天可真是个历史性的时刻。还有盛老师在一旁见证,真是难得。”
盛墨听着,觉得十分心酸,此刻乐乐的心里肯定十分不好受吧,他一定已经愤怒到极点,已经不知道发怒火了,所以才这么调侃着说。
林爸爸和庄太太这时才注意到盛墨,一看惊了一吓,这是儿子的朋友吗?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啊。林家乐看着他们的视线全都落在盛墨身上,便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盛墨,他是大学老师,我现在在跟他学设计,帮了我很多。”
林爸爸和庄太太连忙跟盛墨道谢。盛墨的教养极好,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对称职的父母,还是很礼貌地打了招呼:“叔叔阿姨好!你们不用谢我,我帮家乐,是因为我觉得他积极上进,会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他将来会很有出息的。”
林爸爸面露喜色地道谢,儿子将来出息了,跟着沾光的可不是自己?
庄太太的眼神更复杂一些,她知道林家乐和贺方旭的事,儿子应该是个同性恋,这个同性友人,莫不是他的同性恋人吧。不过她知道贺方旭那个疯子,似乎到现在都没打算放过家乐,还在到处找他呢。
盛墨是个敏锐的人,他也感觉到庄太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回视了一眼,不过还是没猜出对方的心思。
林家乐看四个人坐着相顾无言,便说:“你们是来看我的吧?我现在过得挺好的,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你们放心了吧?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有事忙。”
林爸爸反正没什么事,所以他点了点头:“我没什么事了,就是来看看你。你既然挺好的,那就照顾好自己。”
庄太太喊住家乐:“家乐,妈妈有话想跟你说。”
林家乐抬头看她:“庄太太,请问有什么事?”
庄太太一窒,有些哀求地看着儿子:“家乐,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吗?”
林家乐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会叫,从小到大没有叫过,到现在才学,我会觉得很别扭,所以还请您原谅。”
盛墨在一旁听着,心都是揪着的,他真想将家乐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庄太太的眼泪又溢到眼眶边,她连忙用手绢轻轻地摁去了,不然就花了精致的妆容,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算了,我们母子也没什么缘分,不叫就不叫吧。我是真有话想对你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单独聊聊?”
林家乐一点也不想单独面对她,他觉得她一定会跟自己说贺方旭的事,那是他心底最厚的痂,揭开来,势必鲜血淋漓,疼痛难当。
可是庄太太用哀求的眼神一直看着他。盛墨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拍拍林家乐的手,在他身边轻声地说:“乐乐,好好跟你妈谈谈吧,就算是不能和好,至少也解开一个心结。”
林家乐反手抓住盛墨的手,用力地攥住,他在害怕,真不想去面对。盛墨原本是极其高兴林家乐头一次主动抓住自己的手的,但是后来林家乐越抓越紧,他甚至都有些吃痛了,才觉察出家乐的情绪不对头来。他仔细看看林家乐的表情,只见他咬紧牙关,眼睛不知道望向哪儿,眼神里的情绪痛苦、悲伤又压抑,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盛墨没有抽出手,他在想,自己这个建议是不是错了,也许乐乐真的一点都不想跟自己的母亲谈话。他正想出口说,你要是不想谈,那就算了吧。
只听得林家乐说:“行,就在这儿谈吧。麻烦盛老师和我爸先到外面去坐会儿了。”他的手松开了,盛墨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被阻的血迅速倒回去,但是整只手都是红的,可见用力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