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
林百川倚靠在车门上,双腿很随意的交叠,特别累,来自骨子里的困倦,他两手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当得知她还活着,这半年来紧绷的神经莫名的放松,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怎么都赶不走。
刚才车里燥热,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就下了车,这会儿冷风吹过,灌进他的衣领,倒也不是刺骨的冷,只是有点凉飕飕的,他刚才混沌的头脑也清醒不少。
听到脚步声,抬头望着别墅门口的方向。看到慕时丰一个人出来时,他眼底辨不出的莫名情绪涌起。
失落?
不爽?
想念?
大概都有。
他饶了那么远的路过来,不是专程来接慕时丰,只是想早点看到她,可她却...
她难道不知道他也想她么?
慕时丰走近,林百川收回视线,也没说什么,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慕时丰无耻的嘴角上翘,绕到副驾那边坐上去。他慢条斯理的系上安全带,免不了的一番热嘲冷讽,“才一天不见,就这么想我?”
林百川放在手刹的那只手迟迟未动,没看慕时丰,望着灯火通明的别墅,冷声道:“慕时丰,你再继续聒噪,就给我滚下去!”
呵呵,慕时丰还是没忍住笑了两声,也看向别墅,“是不是在恼陶然没出来见你?”
林百川双唇紧抿,没吱声,可脸色阴沉的厉害。他向来不动声色,也只有陶然的事会出卖他的情绪。
慕时丰降下车窗,掏出烟,丢了一根到林百川怀里,自己的烟放在车门上磕了磕才点着,吐出的烟雾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他缓声道:“我没告诉她你在这里。”
林百川拿烟的动作一滞,没吭声,从车载烟灰缸里拿出打火机,以前他从不在车里抽烟,有时犯了烟瘾,他也会挨到下车。
这个打火机还是当初陶然放在里头的,那时他们还是夫妻,有次和她一起出去,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想抽烟,他默许了。
后来那么多年,这打火机就一直躺在本来应该盛放烟灰的烟灰缸里。他一直都没扔。
一支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风向不定,两股烟雾被吹的交缠在一起,最后湮没在无声的车厢里。
林百川把烟头摁在车窗玻璃上,第一次算是没素质的随手将烟头丢在了车外的路上。
发动引擎,驱车离开别墅区。
北风依旧呼啸,他们谁都没把车窗升起来。
汽车平稳的穿梭在寂静的夜色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万家灯火都暖不了车里的寒冷。
慕时丰的手搭在车窗外,手指无节奏的敲打着车门,一直看着路边倒退的灌木丛。
忽的停下手上的动作,转眸。
“陶然脑部病变了。”
然后车轮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慕时丰向前冲了下,几乎下意识的四目相对。
林百川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半年前他带陶然到霍连那里看病时,虽然她一直头疼,失眠,可情况还算是乐观,这才半年而已,怎么就病变了?
慕时丰转过脸望向无尽头的道路,“她的记忆都没了。”
“什么意思?”林百川的声音里明显夹杂着颤音。
“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意思。”
林百川没再说话,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调整好情绪,林百川又缓缓发动了汽车,“她不记得我们了,是吗?”
慕时丰以前都是巴不得碾压他,怎么能打击到他,就怎么来。可这个时候,他竟幸灾乐祸不起来。
没有因陶然只记得他,记不得林百川,而兴奋。
倒是莫名的,有点同情林百川。
他和林百川虽说在感情上是宿敌。可特工的职业生涯里,他们又狗血的成为了战友,成为了最默契的搭档。
这种默契不止来自于对付敌人时无需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高度配合,还来自于对彼此的无条件信任,把命都可以交予对方手里。
就像他从不会担心林百川想得到陶然会在他背后开枪,林百川对他亦是如此。
他和林百川之间超越了亲情,超越了信仰,甚至是超越了生死的革命交情,却偏偏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而他们又爱的坦荡,毫不掩饰,互不相让。
多么的矛盾。
缓了缓,慕时丰说道:“陶然只记得她十五岁那年的事。”
又是沉默。
沉默的有点可怕。
须臾片刻,林百川自嘲:“呵。原来只是不记得我。”
之后的大半个小时里,车厢一直都是安静的,谁都没再开口。
行至目的地,林百川把车停好,问慕时丰,“确定现在就上去?花了大半个下午都没有摸清霍连到底带来了多少人。”
与方才的冷漠不同,慕时丰又恢复了往常的做派,不羁又带着点不正经,嘴角一勾,“我还要回去接我家宝宝呢,没那个耐性等到三更半夜再去找他。”
慕时丰这个人无耻的很直白,在陶然跟前倒是也不会一直腻歪的喊她宝宝,可是对着林百川,他永远都这么宠溺的称呼陶然。
林百川对着慕时丰时,也是失了理智,脱下手套,直接砸向慕时丰。
慕时丰也不气,看了眼手套,把它放在控制台上方。
“这手套是陶然当初送给你的吧?你说她好不容易大发慈悲了一回,送你一副手套,你好歹也珍惜着点。”
林百川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推开车门下去。
总统套房里,霍连洗过澡出来时,就看到慕时丰和林百川两人正坐在沙发上,悠哉的品着红酒。
看到他出来,他们两人也只是淡淡扫了眼。
霍连倒也镇定,可心底还是有那么点唏嘘。
毕竟他房间门口可是有四个外籍雇佣兵守着,每个人的身手和枪法都是在雇佣兵里拔尖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的被他两人给处理了。
霍连到酒柜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指捏着高脚杯轻轻晃着。
淡笑着说道:“二位这新欢旧爱大联合的场面还是让霍某深深感动了下。”
说着隔空碰碰杯,用口型说了声,“cheers!”
慕时丰和林百川心有灵犀的一起举杯配合着他,轻轻抿了一口。
霍连冷嗤一声,感觉无趣,没再继续热嘲冷讽。
慕时丰开口,“事已至此,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绕圈子,还请霍医生把另一半密件给我们,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和林百川就当是没见过你。”
霍连笑:“慕时丰,脑子不太好的是陶然,你就才跟她待了一下午,就被传染上也开始胡言乱语?抱歉,我听不懂你的话。”
慕时丰就猜到霍连不会这么轻易承认他就是那个幕后集团的老板,更不会默认自己截获了那份他们丢失的密件。
慕时丰将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视线淡淡扫过霍连深刻的脸庞,“何必?这样就没意思了。”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掷,再次望向他,“说说你的条件。”
霍连轻轻转动着酒杯,装作听不懂,不疾不徐道:“条件?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不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
林百川微晒,“别太贪心。跟你心平气和的谈已经是我慕时丰最大的让步,若不是看在你救了陶然一命的份上,你以为你有机会跟我们坐在这里喝酒聊天?”
霍连慵懒的倚在酒柜边上,以着沉稳而又极慢的语速说着:“有没有机会喝酒聊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陶然离不开我。”
特意停顿了下,“她活着的时候没法离开我!她的病情只有我能控制住。”
林百川犀利的眼神扫向他,第一反应就是:“你给陶然用了什么药?”
霍连品了一口红酒,“自然是治病的药。”转身放下酒杯,径直走到他们俩对面坐下。
还是懒洋洋的靠在沙发椅背上,“这药还不便宜,我砸进去好几个亿的美金,雇佣了顶级的专家才研制出来的。”
林百川的手指差点将酒杯捏碎。
慕时丰一直没说话,眸光越来越沉,这种赤/裸/裸被要挟,却又束手无策的滋味真特么的不好受。
谈判失败,他起身,示意林百川,“走吧。”
走到门口,手掌落在门把手上时,慕时丰又转身,“霍医生,到最后,你可能什么都拿不到。”
霍连‘呵’了一声,说道,“把房门带上,谢谢!”
越野车里,他们靠在椅背上,没有立即离开,慕时丰拿出烟盒递到林百川面前,林百川摆摆手,“不抽了,嘴里发苦。”
慕时丰揶揄他,“是心里苦吧。”
林百川没爱搭理他。
慕时丰原本抽了一根烟出来,一时也没了心思抽,又把烟装回去。身体后倾闭目养神,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倦色。
他说:“等这个任务结束,把霍连手里的那份密件拿到手,我就跟头儿请辞,累了,干不动了。”
也不想再每天都过着活在刀锋枪口上的日子。为了这个任务,他把陶然的命差点搭上,一点儿也不值。
曾经的信仰,他也不要了,余下的生命里,他就只想安稳一点的陪着陶然度过。特工这个神圣而又神秘的职业生涯,他要跟它告别了。
只是眼下霍连不好对付,他猜不出霍连拿着那小一部分国防密件到底要跟他们交换什么。
丢失的那一小部分国防密件,其实也不会给国家带来多大的影响,因为最主要的密件已经被他和林百川追回来。
可毕竟还会有安全隐患,而他和林百川也决不允许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任务带上了抹不去的瑕疵。
所以霍连这事必须得漂亮的解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放在以前,他和林百川早就将这人给解决了,哪轮得到霍连无耻的威胁他们。可现在不一样,霍连竟然精准的掐住了他和林百川的七寸,陶然。
霍连缺钱吗?
不缺。
他几乎控制了欧美地下走私市场的四分之三,好多国家和团体都是从他那里购买军/火。
霍连缺女人吗?
更不缺。
他应该不会喜欢上陶然,若真的喜欢,就会占为己有,也不会千山万水的带她回来。
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最难对付的敌人,便是没有欲望的敌人。
突然,林百川的手掌用力按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清脆又烦人的鸣笛声响彻黑夜。他接过慕时丰的话,“我也请辞。”
慕时丰依旧闭着眼,“呵,你就这么离不开我?我到哪里你都要跟着。不干就不干吧,我有钱,不介意多养你一个。”
“滚!”
慕时丰笑了几声,“我要是真的滚了,你大概就要哭了。”
林百川打开空调,打开的是冷风。
慕时丰突然睁眼,凝眉看着林百川,“你疯了?”
林百川冷哼了声,调成暖风。
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对付霍连?我的脑子现在转不动了。”
慕时丰奚落道:“林boss,你这真是埋汰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慕时丰,你特么的真...”贱。
慕时丰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语气,“霍连现在是油盐不进,估摸着他想要的东西我们不会同意给,所以他采取迂回战。先晾着他,让他找我们。”
林百川也正有此意,可他担心的是:“陶然之前吃的药如果真有问题,我们会很被动,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慕时丰沉默,没有接话,岔到别的话题,玩笑的口吻:“跟头儿请辞后,你估计也闲的难受,你公司有那么多得力助手替你忙着,也不用你操多少心。我正好又在城郊买了蔬菜种植基地,要不以后跟着我种田去?”
“没那闲功夫!”
慕时丰眉峰略挑:“听你的口气,还有更好的发财项目?说来听听,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林百川噎了他一句:“我要去学医,神外科,给陶然治病!”
“呵!林百川,你说上辈子我和你会不会都是皇上的妃子,还是那种相互扶持一路走上巅峰的姐妹花?而陶然就是当初那个不仁不义的花心皇帝,我们暗中把她给害死了,她感觉很冤,这辈子就做了个女人,找我们算上辈子的帐。而我们因为心虚,就一直被她给吃的死死的。”
林百川一脸无语,“慕时丰,霍连说的没错,你脑子八成是坏了!”
慕时丰还是笑,半年了,都没有今晚这样放松过。
很累,累的眯上眼就能睡着。
林百川驱车离开酒店,汽车疾驰,一路上路灯暗黄的光照在昏暗的车厢,晦涩不明。
冷不丁的,慕时丰说了句,“晚点我送陶然去找你和佑佑。”
林百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一紧,因为嗓子干燥,声音也分外低沉,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诧异,“她知道我和佑佑?”
慕时丰无精打采,上下眼皮直打架,一点力气都没有,慢吞吞说着。
“恩。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就跟她扯了个谎,说佑佑是她跟你生的儿子。其实原本我只想告诉她,她只生了慕小橙,佑佑是你领养的,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又觉得对你和佑佑不公平。对了,跟你家里人都提前打声招呼,别到时候揭穿了就不好。”
林百川深邃的眼底泛着波澜,心里更是波涛汹涌。
他一字一句的消化这些内容,即便看着前方的路,可眼前是模糊的,好在这条路上的车不多。
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吐出俩字,“谢了。”
第一次他发自内心的真诚致谢。
慕时丰已是哈欠连篇,对他的致谢没应声。
林百川顿了几秒,接着说:“不用打招呼,就连我爸妈都以为那孩子是陶然生的,除了你、季扬还有陶然的家人,外人都不知道佑佑是我领养的。”
当初和陶然离婚后,他瞒了家人,也去了国外,家里人隐约感觉到他和陶然的特殊身份,就没管他。
一年后他把孩子带回来,告诉父母,这是他和陶然的孩子,还说陶然因为任务在身,回不来。
可能真是缘分,佑佑跟他和陶然倒是有几分相似,父母便什么都信了。
其实他本意不是欺骗父母,可他知道除了陶然他不会再婚,没法给父母一个孙子孙女,只能这么不孝了。
慕时丰听他这么说也是不免一番惊讶,平日里他们经常见面,男人之间也不会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以为林百川和家里人早就说了实情。
林百川侧脸问他:“慕小橙呢?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
“跟你差不多的情况,我父母也以为孩子是陶然生的,我和慕时璟联合起来骗过他们,再加上这几年,慕小橙待在沈凌和蒋慕承家的时间比较多,他们就更深信不疑。”
之后他们都没再接话,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
慕时丰侧脸看了看窗外的建筑,到别墅那边还要有段距离,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喉咙有些发干,他伸手对林百川道:“给我瓶水。”
大爷似的做派,林百川心情还算不错,就没跟他计较,拉开置物箱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慕时丰还是眯着眼,拧开瓶盖,头微微仰起,一瓶水全部灌进了胃里。然后又把空瓶递到林百川跟前,理所当然的吩咐:“帮我把瓶子给扔了。”
他举得太高,挡住了林百川看路的视线,林百川粗鲁的把他的手挥开,极不耐烦的语气:“慕时丰,你有完没完?”
慕时丰笑:“没完。”
说着把瓶子丢到林百川怀里。
瓶子顺着林百川的腿,滑落到了脚边。林百川不想跟个疯子一般见识,无奈摇摇头,专心开车。
等红灯时,林百川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表明自己的态度。
语气沉稳坚定,坦荡的很:“慕时丰,我不会因为感激你,就放弃跟你争。”
慕时丰呵了一声。
他没指望林百川能好心放弃陶然。因为林百川跟他一样,这些年对陶然的爱已经执着到了骨子里。
陶然之于他们就是命。
有谁能轻易舍弃自己的命?
如果陶然现在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抢过来。
管他什么道德底线呢。
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陶然。
所以他特别理解林百川。
他无法预知这场复杂的三角恋会持续到何年何月,大概他们死去的那天。也不好说,说不定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还会继续撕扯。
他慵懒的缓缓开口,“林百川,我没指望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能多有良心。”稍稍停顿,又提醒他:“陶然现在不记得你了,对你也没有丝毫的感情,你说你哪儿来的自信跟我争?”
林百川的声音淡淡的,却又很笃定:“我会让她记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