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忙到掌灯时分,圣驾回寝宫时,晚膳跟着传进来。
刘诩拿眼睛扫了一遍,并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人呢?”
寝宫的侍从并着太监和宫娥,都已经换人,谁也不知这“人”说的是谁。魏公公赶紧返身去传。
那个淡色身影终于出现。
隔着长桌,远远跪下。
“近前。”刘诩饭都吃了一半,招手叫他。
他起身走前几步,“属下慎言。”仍然是那驯顺的声音,有些低,但却清晰传入耳中。刘诩抿唇,上下打量他,除了清减的身形,一切照旧。
众人在魏公公示意下,悄悄退出去。
刘诩向慎言招招手。
他的铁卫,如当日四合院里一样,垂下头,膝行至她身前。
头顶半晌没有动静。慎言重抬目光,正对着刘诩玩味的表情。
“这些日子,有些事,可想清了?”没头没脑的问话,慎言心沉。晾了他这些日子,果然是新皇对他的小惩,今日召见,可以理解为最后机会。
刘诩没再说话,只看着一瞬间绷紧肩的慎言。片刻后,她的铁卫,终于有了动作,缓缓俯身,低声,“属下……知错。”
果然通透。刘诩笑意噙在唇边,俯身看他眼睛,“今后打算,想清了?”
慎言抬头,“是。”
“噢?”刘诩饶有兴趣地等他答案。
“属下……自请为先皇守陵……”
这也叫想清了?知错了?刘诩挑眉,脸沉。
“属下身份尴尬,不宜留在宫中。”慎言感受到刘诩怒意,仍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刘诩掷了茶杯。
“可纵得你没了进退规矩?这里可不是雍华宫,朕也不是母妃。”
慎言一颤,咬唇垂头。
一急,话就出了口,见慎言脸色尽白,刘诩也怔了怔,又柔下声音哄,“我……说急了,你别挂心……”
慎言直到今日,也颇不适应两人独处时,刘诩这样的呵护举动,他抿了抿唇,觉得还是得坚持把话说清,“圣上说得没错。而且,如果慎言还留在宫中,只会有更多此种非议加诸于我……就当圣上赐给属下的奖励,请让属下远离这是非地吧。”话到最后,慎言语气有些颤。
看着跪俯的人,悲凉无助,笼罩身周,刘诩抿抿唇,心中有某种情绪升腾。
愣了半瞬,见人还跪伏,她探手拉他起身,强笑道,“瞧着怎么这么可怜兮兮?”
慎言脸红。
“且离一段吧,遂你愿。”刘诩松口。慎言抬头,目光里现出光采。
“就这么不愿意呆在我身边?”见自己的铁卫脸上表情如此生动,刘诩心事转轻,笑道。
慎言怔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床弟前的调笑,他无措。
刘诩心情不错,仰头笑,“遣你给我经营一支耳目,”她收起笑,神情郑重起来,“慎言,朕命你,用尽你心力,网罗有用人,凡能触及的所有地方,都要给朕安上一只眼睛,一双耳朵。从此,朕许你,事事皆可自处,有要务,可直达天听。”望着慎言颇震动的表情,她一字一顿,“你……可有信心做个能臣?可有把握,让朕能放心坐在金殿上?”
慎言震动地看着刘诩,此回被召见,本做了最坏打算,却也有最深的希冀。万料不到,能得如此信任,堪当如此重任。他眼里湿润,却有光采绽现。
“属下……只恐力有不逮,”慎言语中自谦,眼睛里却升腾着自信,“属下,领命。”
刘诩自袖中取出“如朕亲临”金牌,按在他手心中,“见它如见朕,望能助你成事,也望你善用。”
慎言垂头看那金牌,手上似有千斤重。心里愈加清明。今日应承陛下的事,今后,必累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永不能脱身。但,他,别无选择,也不怨无恨,因为,若真能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他,即要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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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轻动。
慎言回头。见一青年男子,捧茶轻轻候在门侧。身量不高不矮,面容姣好,年龄该是弱冠初长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打量着自己,眼神活泼又霸道,忽而转回到刘诩身上,极快地瞟了瞟她脸色,又乖巧而柔顺地垂头。慎言扭头看刘诩表情。刘诩并无诧异,只是宠溺地笑笑。慎言明白过来,该是后宫男侍样的人,他垂头退开半步。
“朕现在有要事。”刘诩挥挥手赶人,语气并无厌烦。那年轻人略略抬头,姣好的面容挂着失落,紧咬的淡粉唇已经泛白色。
“先回寝殿候着吧……”含笑略嗔。
“是。”声音轻轻,却掩不住透出的喜悦。慎言侧头,见他扉红着面颊,本垮下来的小脸,喜悦跳脱,极挑畔地冲自己挑了挑精巧的下巴。
刘诩再挥手,人影一闪,就跑走了。刘诩失笑摇头。
外面已经定更。“行了,你办正事去吧,不用束手束脚,只要是做对的事,纵有些许差池,也都有朕给你兜着。若有要务,以皇封密折递上来就可以。”刘诩吩咐了几句,起身要走。慎言急急抬头。
“还有事?”刘诩停住。
慎言怔了怔,话到嘴边,又艰难咽回去。
刘诩好奇停下步子,“到底何事?此刻不说,以后,可难有机会喽?”
慎言仿佛受到鼓励,抬目光,“请问陛下,男苑旧人,可还留用?”
万没料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刘诩怔了一下,笑道,“可是奇了,连这等事,你也管上了?“
慎言脸红,却坚持看着她。
“不用,你待怎样?”刘诩心念微动,垂询。
“请赐给属下。”慎言忽地跪下,抬头殷殷又急切地看着她。
从没见慎言为什么事这么急切,她目光幽深地扫过慎言,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刘诩沉了半晌,淡淡笑笑,“当什么事,你要用,就给你了。男苑的人,由你调派,别人,无权再用。”
慎言没抬头,却能感到他大松了口气,深俯下身,“谢圣上隆恩。”
看着慎言退出去,她沉吟了一下,叫魏公公。
“男苑现在是什么情形?”
魏公公很小心地打量刘诩表情,不怒不喜,让他捉摸不定,思忖了一下,他躬身,“除去教习,总管,共有男侍六十三名。”
刘诩挑眉,还真不少。
魏公公凑近些,低声,“这些日子,内务司那边很是热闹。”
“怎么?”
“听说……”他迟疑了一下。
“不算你传闲语。”刘诩拖长声音。
魏公公惶恐谢恩,“那些男侍俱都色艺双绝,个个碧人。多少人从前眼馋惦记,因为有太妃,所以都不敢染指,如今,男苑沾了钦定的罪名,很多人,都如蜂逐蜜,个个争着……”他把话掩住,恐那些污秽事,污了圣听。
刘诩脸变色。怪道慎言今天不避嫌疑亲向她要人,原来男苑上下,已经陷入如此不堪境地。转念又想到慎言,同样是男苑待罪的人,比其他人,更出众。这些日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刘诩闭目,眼前那个清减的慎言,却愈加清晰。“查……”她低喝。
魏公公吓了一跳,“请圣上明示?”
“这些日子,都谁去了男苑。”刘诩冷声。
魏公公迟疑不领命。
刘诩挑眉。
“陛下,老奴冒死。”他惶恐躬身,“人都也被折腾过了,不过是遭些罪,受些辱,他们……他们本就是干这个的……现今,陛下不再治他们罪,他们已经感恩待德了……”
刘诩明白她意思。能进得男苑,调得出犯人的,不是皇亲贵胄,也官高权重,此番皇城铁卫和御林军都居大功,听说里面也不乏好男风的人,本就近水楼台,如今又仗着军功,谁敢拦他们调人?纵使真查清了,难道还能为这个申斥他们?再说,堂堂一国之君,登位初,就关心起男宠,却是好说,不好听。别说是言官要说话,就连百姓中的风评,也会一落千丈。
刘诩缓缓坐下,方才,慎言的话,又回响耳边。原来,他早就明白,早就想得通透。所以,方才,他未向她求救,而是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她要人。刘诩闭目,心中念头越加清晰。慎言和他们同样是夹缝中求生的一群,所处境地,所抱心情,局外人,谁能体情?她贵为天子,于慎言,也是有心无力。
刘诩打量自己周身明黄的服色。笑意阑珊,这就是一国天子,万万人之上。众人你急我夺的最高境界……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传旨,内务司即日停办公,上下整顿。全体官员,均重新考评。不称职者革职不录用。着录贤能。”刘诩目光幽深,含着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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