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食其不过低低地**了一声,她便听到了。
“我还在灶房里温了粥,我给你端来。”吕雉见他神色苍白,想必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现在急切补充些食物。
她端来温在灶台上的栗米粥,将沈食其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着他吃了。
沈食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伺候着,他这样的人,就连自己的爹娘都嫌弃,巴不得他死去,不要再或者丢人现眼,可是吕雉却从未露出过半点鄙夷神色,一直谨慎细微地喂着他,甚至带了丝虔诚的感觉。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意,声音微弱道:“我沈食其,死前能得娘子如此相待,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恩公莫要胡言乱语,你只是失血过多了,我已经替你包扎好了,但是唯恐伤了骨头,我还是要带你下山,去寻个大夫瞧瞧。”吕雉低声道,“恩公对我大恩,此生无以为报,恩公若是不嫌弃,便随我下山去吧。”
她这话一出,沈食其倒是沉默了。
他虽说也是这沛县中人,但自从十几岁瞒不住这身子的秘密之后,便从此活在流言蜚语中,甚至有些人还当他是怪物,要烧死他,父母也因为嫌弃他,他才不得已跑了出来,从此隐居在这深山里,以打猎野菜为生。
要他重新回到人群中生活,他是不敢的,人都是恶的,恶得你无法想象。
“我一个人住在这深山中,挺好的。”他试图坐直,可动作间牵扯了伤口,又是咳咳了两声。
“你这伤唯恐伤了骨头,若是不及时医治,这条腿怕是就废了,若是废了一条腿,你一个人如何在这深山生活?老实跟你说,我现在情景艰难,需要日日活在别人的眼皮底子下,不然我便留在这里为你请大夫来瞧了,但我天亮之前就要回去的。”吕雉叹气道,“恩公,你听我一句劝,先随我下山看腿吧,那大夫是我家里人,不会乱说的,治好了腿,你若是要再回来这深山中,我也不勉强你。”
沈食其见她神色恳切,并不是奸诈之徒,左思右想下,也点了点头,道:“好。”
既然他已经答应,吕雉便抓紧了时间,将一碗米汤都给他喂完了,又草草收拾了些东西,让沈食其提着灯,她将孩子背在了胸前,一手扶着沈食其慢慢地下山去了。
这山路本就狭窄难走,又牵着沈食其,走路的速度委实太慢了。
吕雉停了下来,擦了擦汗,说道:“这样走不好走,不若我背你吧?”
“我虽然看着瘦削,好歹也是一个男子,你能背动我吗?”沈食其说出男子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半分,却还是忸怩地说出了。
从未有人将他当成男子,只当他是既男既女的妖物。
“我习过武,力气比平常女子大,能背动。”吕雉坚定地说道,便解下了怀中的刘乐,将她绑到了沈食其的背后,然后自己背起了沈食其。
他说得不错,他看着是瘦削,但身子那是实打实的沉,但吕雉咬了咬牙,还是将他背了起来。
大牢都下过了,游行也游过了,耕田种地,她也做了,还怕背一个男人不成?何况那男人背后,还背着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天亮之前,她一定要将这两个人弄回家去。
吕雉就是这样咬着牙,靠着自己的意志力,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硬是将一大一小两个人背回了家中。
将沈食其和刘乐放下来后,她只觉得浑身瘫软,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开门的月娘跟前。
“小姑,小姑——”月娘吓坏了,赶紧要去扶她,吕雉却仍有意识,对着月娘摇了摇头,指着撑在墙边的沈食其道,“大嫂,别管我,先把孩子解下来,再去请李大夫。”
月娘向来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吕雉说什么便是什么,听她这么一说,赶紧去解下了沈食其背后的孩子,只见那孩子被层层的衣衫裹着,只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看着就比吕台刚出声时小上许多。
吕台那可是足月的,但这个孩子,却是个早产的,自然是无法比。
“可怜的孩子,舅母疼你。”月娘将孩子抱进去,和吕台放在一起,又叫醒了吕公,将沈食其扶进了客房,她也将吕雉扶进了房间,低声问道:“这便是救小姑的人吗?缘何弄成这样?”
吕雉点了点头,靠在榻上,喝了月娘递过来的水,才缓声道:“在山上给乐儿寻吃的,中了猎人的圈套,被捕兽器伤了,怕是伤了骨头了,我去到的时候,他已经晕了,若再去得慢些,怕是两个人都要冻死了。”
“可怜的乐儿,幸好我家乐儿是个命大的,福大命大。”月娘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凶险异常,本来就是不足月的孩子,出生后半口奶没吃,交给那么一个大男人照料,如何能照料得好?
在那深山里,还遇上了这样的危险,若是吕雉去慢些,那孩子不冻死也要饿死——
月娘看吕雉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赶紧取来衣衫给她换了,心疼道:“你这身子还没有好全,你怎的能使劲?你这还是在月子里啊,要是落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
吕雉完全是瘫软了,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只能由着月娘给自己换衣衫,低声道:“现在形势危急,那陈兴每天都派人盯着我呢,我若是天亮前还没有回来,不定他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月娘眉心紧皱,给吕雉换了衣衫,忽地压低声音道:“公爹已经连夜去请李大夫了,不过我看那恩人的伤,没有一月半月的,好不了,他怎么说也是一个男人,让他住在家中,你不怕姑爷日后知道了,心生芥蒂吗?”
吕雉摇了摇头,凑到月娘耳边,低声道:“无碍,他是个阴阳人。”
早在见到沈食其的时候,吕雉就有了这么一个猜测,不然如此貌美的一个男子怎么可能独居在深山之中,方才替他治伤包扎的时候,正好验证了她的猜测。
月娘并不是吕雉经常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见识过,虽有耳闻,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难免惊愕地捂住了嘴巴,良久才缓声道:“不是说阴阳人是怪物吗?”
吕雉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地辽阔,更是奇异百出,不过是个阴阳人,史书多有记载,如何是怪物?若不是他,我跟小乐儿都没命了,他是我的恩人,日后大嫂勿要说这样的话,无端教人寒心。”
月娘心里虽然是惊涛骇浪,但看吕雉这般正色,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吕雉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匀了气,便扶着墙壁和门板,挪到了沈食其的房间。
“恩公,如何?大夫看过了吗?”吕雉缓慢地走了进来,低声道。
沈食其的伤口,大夫已经重新包扎过了,他脸上毫无血色,在昏暗灯光下,忽地抬起头来,对着吕雉展颜一笑,竟有种诡异的邪魅妖娆。
“无碍,躺些日子服些药就能好,不会瘸。”沈食其沉声道。
“那便好,若是恩公因此伤了腿,吕雉当真是万死不辞其咎。”吕雉舒了一口气。
“吕雉,好名字。”沈食其勾出了一个笑意,缓缓道。
“还未请教恩公大名?”吕雉方才听他迷糊中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听清。
“沈食其。”沈食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吕雉神色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
“沈大哥,我跟乐儿的命都是你救的,不若让乐儿认你当干爹如何?”吕雉怕他好了之后,不好意思留在这里,便提议道。
沈食其也是聪敏人,自然知道她的用意,他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乐儿与我甚是有缘,如此甚好。”
两人正说着话,月娘却突然敲门闯了进来,对着吕雉慌慌张张道:“小姑,有个叫萧何的人来找你。”
她神色有些尴尬,似乎欲言又止。
吕雉一看就看穿她的意图,怕沈食其心里敏感,她故作大方道:“既然是萧大哥来了,定然是有急事的,快快请他进来吧。”
月娘向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也不敢再吭声,只好到外面请了萧何进来。
萧何还不知道吕雉的房间是在哪里,一进门就见床上躺了个姿容妖治的男人,脸上顿时有些讪然,不知作何开口。
倒是吕雉毫无遮掩,坦坦荡荡地说道:“萧大哥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这是沈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日我逃跑,便是他救了我和未足月的孩子,不然我就要一尸两命了,现今他受了重伤,我将他从山上接下来养伤。”
吕雉这么一说,萧何倒是猛地想起了沈食其的身份,似乎是老沈家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好像十几年前便搬到深山里去住了,老沈家还对外说,他被野狼咬死了,却阴差阳错救了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