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县令公子此刻正在破旧的小厅中踱来踱去,一身衣袍华丽非常,他是官家中人,自然可以穿得好一些,不比吕雉他们,哪怕是有钱,一些好的绫罗绸缎,也只能在家中穿穿,并不敢穿出门外去,毕竟商人身份卑贱。
“陈公子。”吕雉轻轻唤了一声。
那陈兴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是吕雉,眼底先是浮起一丝亮色,随即又掩盖了下去,作出风度翩翩的模样来,热切道:“世妹回来了?为兄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爹虽说与那陈县令有多年私交,可她却从没有与这陈公子打过交道,为何突然对她这么亲热?
“让公子久等了,此番来寒舍,是有事吗?”吕雉惯常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便开门见山说话了。
“我昨日出去了,深夜回府才听闻世妹在集市上晕了过去,可有大碍,为兄今日带了些好东西,给世妹补补身子。”那陈公子一脸痛心疾首,“世妹你也是的,一个好好的富家小姐,怎的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你瞧瞧这家徒四壁的——”
陈公子一边叹气,一边命小厮将一些人参鹿茸打开。
吕雉扫了一眼,心底有些不耐,她跟这陈公子并没有交情,他这又是送东西又是替她抱不平的,到底想干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难不成小妹还能自己做主吗?多谢公子盛情了,改日我再回娘家,定会跟父亲说起。”吕雉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淡淡地道了谢。
那陈公子却摇了摇头,上前了一步,痛心道:“我关心妹妹,倒不是看在世伯面子上,实在是我心里怜惜世妹,好好的一个美人儿,竟嫁了刘邦这个混混,世妹可不知道,他平日就喜欢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原是来埋汰刘邦的,刘邦跟他有仇吗?他如此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何用意?
吕雉心里千回百转,脸上却依旧神色不动:“那也是从前了,我相信他日后会改的,便是不能改,我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哎,世妹当真是贤良。为兄实在为你感到痛心。”陈公子见吕雉竟然不为所动,心里有些不得劲,却还是装模作样地保持着风度。
吕雉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样,正要开声赶客,在院子里与吕喜寒暄完的刘邦却一脚踏了进来,见了县令公子,神色有些不好:“今天什么风,倒把县令公子吹来了?”
吕雉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心,看这样子,莫非两人真的有仇?
“自然是世妹的香风把我吹来的。”陈兴对着刘邦也是轻蔑一笑,不正进地调笑道。
刘邦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将吕雉护在了身后,神色严肃地板起了脸,声音也沉了下来:“你离我娘子远一点!”
那陈兴被他这么一喝,倒是不高兴了,冷哼一声:“一个穷小子,也配娶我世妹,分文不出,当真是脸皮厚,无耻至极。”
刘邦也不以为然,僵着一张脸,声音也是硬邦邦的:“你甭管我穷还是富,反正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是我刘邦的人,烦请陈公子日后离她远一点!”
这一出倒是把吕雉给看呆了,她真的只跟那陈公子远远见过一次,并没有什么私交,他这是抱的哪门子不平啊。
刘邦说得对,现在她是刘邦的妻子,自然得向着刘邦了,吕雉沉吟了一下,从他身后走出,对着那陈兴抱歉道:“陈公子,真是抱歉了,我夫君就是这么个性子,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夫君说得对,我既已跟他成亲,再收公子的礼物的确是不妥,公子若要孝敬我爹,便带到吕府上吧。”
这是当着刘邦的面给陈兴难看了,陈兴刚才那番斯文有礼的模样本来就是装出来的,现今吕雉竟不给他台阶下,让他在这个该死的刘邦跟前失了面子,他当然再难有好面色。
“哼,以后有你哭的时候,真是不识好人心!”他狠狠地剜了吕雉一眼,目光阴狠,继而大踏步地走出门去,“阿才,跟上,把东西都带走,带回家喂狗!”
走便走了,还要摞下一句狠话辱骂人,这陈县令怎的生了这么个小肚鸡肠的儿子?
吕雉简直被弄得一头雾水,直待他走远了,才抬起眼看了一眼刘邦呐呐问道:“你跟他有仇?”
“也不是有仇,就是一直不怎么对路。”刘邦扰了扰头,一脸无奈道,“其实那日岳父设宴给你选亲,他也来了,当场就推了我一把,跟我拌了几句,后来岳父选了我,他更是看我不顺眼,经常给我使绊子。”
原来如此?可是他年纪不是比她还要小吗?他来凑什么热闹?吕雉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他心思毒辣,你要小心些,指不定他会怎么报复你呢。”
见自家妻子如此担忧,刘邦心里可真是美滋滋的,露出了一个得瑟的笑容道:“娘子你可放心,虽说他是县令公子,可沛县可是我的地头,别说人,就连这里的耗子,它都不敢得罪我!”
这么个说法,倒是把吕雉逗乐了,她顺着刘邦的话赞叹道:“是吗,那刘亭长真的是威风八面,倒叫我惶恐了。”
刘邦一把搂过了吕雉的肩头,神色依旧得瑟,语气却软和了下来:“哪能,我在哪威风,也不敢在娘子跟前耍威风啊,在家里还是娘子说了算。”
吕雉见他又开始贫嘴了,白了他一眼:“赶紧去做正经事吧,我要喂孩子了。”
刘邦皱了皱眉心,不满道:“你怎么老是要喂他,你都要把他喂成个小胖子了!”
“那可不,谁让他起了名字叫刘肥,我饿着他,皮包骨的样子,像话吗?”吕雉继续白了他一眼,这边拔高声音道,“香儿,你煮好饭了吗?我要喂刘肥了。”
刘肥本来跟着香儿,一听这话,飞快地从灶房跑了出来,一把抱着了吕雉的小腿:“要吃饭,娘喂!”
吕雉将他抱起来,忽然凑到了刘邦跟前道:“娘不喂,爹喂,让爹喂好不好?”
刘肥呆呆地看着刘邦,还没有反应过来,刘邦却神色尴尬道:“咳咳,娘子,我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不等吕雉回答,刘邦就拔腿跑了,那身影可真是一溜烟似的。
吕雉简直无语,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怎的一点都不亲近孩子?
若是张韩,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不定多欢喜呢。
她心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每次一想到他,她便觉得呼吸都有些窒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吕雉急忙低下头来,只觉得眼睛酸涩,竟又忍不住落了眼泪。
每次流泪,她都跟做贼一样,生怕别人发现,此次亦是一样,她急忙抬起袖子就想去擦,可怀里的刘肥却比她更快,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替她擦掉了泪水。
“娘,你怎么哭了?”他奶声奶气地问道。
吕雉只能强撑起一个笑意,摇了摇头道:“娘没有哭,只是眼睛有些痛,吹进沙子了。”
刘肥是懂非懂,凑近了吕雉,对着吕雉的眼睛吹了吹:“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吕雉一时间心情复杂,呆呆愣愣地看着刘肥,竟生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沉静来。
她是谁?她到底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为何她觉得心底会如此虚空,像是被挖掉了一块,呼呼地灌进风来一样。
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吕雉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
“大娘子,饭好了。”还是香儿端着饭进来的时候,猛地出声唤醒了她。
吕雉看着香儿碗勺搁在桌面上,才微微回过神来。
“香儿,我觉得有些头痛,你先喂他。”吕雉将怀里的刘肥递给了香儿,转身回了房间。
她关上了略带破旧的房门,静静地坐在榻上,从脖子中摸索出那枚刻着韩文张字的玉佩细细地摩裟着。
这一刻,有股沉长又锥心的疼痛,慢慢涌上了心底,漫透了她的四肢八骸。
她是吕雉,她是张子房的妻子——
可她却嫁给了这陌生的沛县亭长刘邦——
因为张子房他死了,他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吕雉心痛如绞,默默地将那枚玉佩紧紧攥紧,无声地留下眼泪来。
她其实想哀嚎,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她不敢,此时此刻,还不行。
无声呜咽,吕雉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湿透的脸颊。泪水顺着手指缝隙流下,滚烫灼人。
她真的好累,好痛——
不若就这样罢,就这样随他去了,总好好如此每日强颜欢笑,时刻煎熬——
吕雉才生出了这个念头,便迷迷蒙蒙地昏了过去。
“雉儿,雉儿——”一道温柔担忧的声音唤醒了她。
吕雉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张韩眉心紧皱地守在她的榻边。
吕雉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随后两只手反复地在他清冷俊美的脸上不断摩裟,泪如泉涌,哭诉道:“先生,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你死了,我梦见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