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儿!”吕雉神色剧变,赶紧喝住了刘乐。
“娘亲,你不要与我说他是我爹,不能让我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我活了十几年了,长了这么大,与他相处的日子实在寥寥可数,有时候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别说舅母和干爹,便是夏侯伯伯和张先生,我也觉得亲近许多。”刘乐知道吕雉想说什么,竟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我知道这些话不该说,我也没有这么蠢,说与旁人听,包括弟弟,娘亲,我只是替你不平,替你心疼,你这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
她这么一说,吕雉本来要说教的话倒是全部哽在了喉中,说不出口了。
“乐儿,你还年轻,有很多事你不明白,人活着,不是单凭自己的喜好恩仇,还有更多的是责任。”吕雉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不是的,娘亲。”刘乐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张先生曾与我说过,做人要活得自私一点,责任和其他人,并不那么重要,人只能有一辈子,错过的人或事便是你千古留名也无法弥补。”
吕雉再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刘乐这个孩子,她的心事一向藏得深,却愿意跟张良说这些话,当真是玄妙的血缘使然吗?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们先去看看张家给你下的聘礼单子好吗?”吕雉不愿意再继续与她争辩,只得绕开了话题。
果然,说到了婚事,刘乐这才放下了张牙舞爪的样子,目光却顿在了不远处的那只死掉的野狗身上,压低声音道:“娘亲,我其实一早就想问你了,我戴的那只玉佩,究竟是何物?”
吕雉神色一变,却心里挣扎了几番,因为紧张,指甲都陷进了手心里,痛楚令她摇摆的心思坚定了起来,抬起眼,直视着刘乐,坚定道:“不过是旧事,很久之前,我与你大舅舅去韩、国走商,那是恰逢前秦皇帝破了韩、国,有个韩人想要蒙混进城去救他的家人,用这枚玉佩作利,要我带他进城,我见这与玉佩成色太好,所以一时财迷心窍,就答应了。但是进城后,并不太平,你舅舅还因此受了伤,惊险不已,所以我才将这玉佩随身携带,还送给你,是要提醒自己切勿因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贸然决定,说不定会后悔一生。”
若那日她不是答应了他,便没有后来剜心剔骨般的种种痛苦,便没有举家搬迁沛县的颠沛流离,更没有嫁给刘邦后来的种种受苦受累,已经现今的难堪和无奈。
或许,她还只是单父大商户的掌上明珠,父兄疼爱,寻一个简单殷实的人家,一生顺遂和乐,就过去了。
偏偏那日,她鬼迷了心窍,答应了他,又偏偏他长成那样祸国殃民的样子,教她惊艳着迷,再看不得别人,更偏偏,他又是那样的好——
他温润,他柔和,他专注,他又深情,世间唯一,绝无第二个张子房——
“竟是这样,许是那户人家姓张,所以才刻了个张字。”刘乐信了这个说法,攥了攥自己的衣摆,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不过是一枚寻常玉佩,爹竟然逮着这个大发雷霆,看来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爹如今新宠姨娘,对你是百般看不顺眼了,幸而那日张熬大哥机灵,不然他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吕雉被她这句话拉回了心神,不着痕迹地松开了自己紧紧攥着的双手,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温柔道:“这都是缘分。”
可不是缘分吗?当日她就曾暗暗起誓,要为刘乐寻一户姓张的人家嫁了,好让她日后所生的子嗣,继续姓张,也算是行了她当日要给张家传宗接代的誓言。
先生,你看,纵然我万般不是,可我终归是拼了性命,生下了乐儿,为了张家留下了血脉。如此,日后你若知道了,是否会原谅我?
吕雉心里苦涩,可是毕竟女儿的婚事在即,也容不得她伤春悲秋了,刘邦将刘乐的婚期定得很急,大约是因为刘乐冲撞了两次那戚媚,早就令他心生不快,又不便在这么多人跟前与自己的女儿为难,但是戚媚不能平白受了这委屈,自然是得将刘乐早日嫁出去,眼不见为净了。
吕雉与女儿分别这么久的时日,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却又要密锣紧鼓地开始筹备嫁女儿了,吕雉心里自是十分难受的。
所幸,她早前在楚营的时候,替项羽和虞妙操持过一次婚事,也算是有些经验,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乐儿,张家的小子还算有心,这个聘礼的单子下得很全,你瞧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吕雉将聘礼的单子从头到尾都细细看了一遍,毕竟自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便是婚期仓促,也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这个我又不懂,娘亲做主就是了,我嫁人只看人,不看这些。”刘乐只管跟几个刺绣的女工在讨论嫁衣的样式,对这些并不上心。
这无法无天的样子,当真是跟自己当日一模一样,她好歹还能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自己当日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谁劝也不管用。
吕雉看着刘乐,只觉得这十几年的世间仿佛淌在指尖上,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当日她黑夜里被马摔落,在深山里肚子痛得不行,大汗淋漓,绝望无比的心情依旧历历在目。
那个自己拼死生下的婴儿,此时却已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即将要出嫁了。
她素来不是大愁善感的人,若不是痛切心扉的痛楚,不能轻易令她落泪,可是此刻,看着自己女儿的如花笑颜,她却蓦地觉得眼眶一热,流出了泪来。
刘乐正好回身,见吕雉竟哭了,心里一惊,赶紧起身,走到她身侧,温声道:“娘亲怎么哭了?可是爹又欺负你了?”
刘乐对刘邦的成见已然将鸿沟一道,根本就是难以填平了。
“不是,只是娘亲想到你竟然就这样要出嫁了,心里不舍,实在是忍不住——”吕雉将刘乐轻轻拥在了怀里,低声道。
她的嗓音很哑,还带着难以言状的哽咽。
刘乐如今,已然长得跟吕雉一般高了,她掏出怀里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依旧带着明媚的笑意,柔声道:“娘亲年纪大了,真是越发傻了,这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呢?便是我出嫁了,我仍是你的女儿,仍是会孝敬你侍奉你的,你出嫁了这么多年,不是还一直对着外祖他们尽孝吗?”
刘乐虽然在戚媚这事上处事有些不当,可到底仍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温柔体贴,良善明媚,是她最好的女儿。
吕雉紧紧抱着她,眼泪更忍不住了,合上了眼,她低声哽咽道:“当日我不知你外祖的心情,如今我才懂了,于你而言,出嫁时好事,而娘亲而言,是离别啊——”
这世间,哪里有离别还欢天喜地呢?爹娘送女儿出嫁,是最剜心的离别才是啊。
从此之后,她便是张家的媳妇了,这个身份,是压在她身上的一道枷锁,令她日后的人生不得自由,就如同她现今这般。
她嫁给了刘邦,成了刘家的媳妇,这辈子,都挣脱不掉这个枷锁了。
如今,她只盼着女儿的运气,能够好一些,更好一些,希望那张熬,不负她,不负她——
从小,吕雉在刘乐刘盈跟前就是如父又如母一般的存在,既柔软又坚硬,但是从来没有在刘乐跟前哭过。
便是当日,她决议假扮成刘邦,为他们留下时间逃生,也是决然的,不曾掉一滴眼泪,如今却抱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
刘乐心里震动,看母亲实在是太难过了,便没有了心情去商议自己的嫁衣了,屏退了绣工,好生安抚了吕雉。
母女两人,坐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吕雉又嘱咐了刘乐许多为人媳妇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听得刘乐心里都有些惶恐了。
“娘亲,这快到晚饭的时间了,我邀了张先生的,现今也时候准备了。”刘乐见她情绪已然恢复,赶紧打住了这个话题。
再与娘亲这般说下去,她怕自己都忍不住要逃婚了。
说起这个,吕雉总算是从即将要嫁女儿的悲伤中醒了过来,她又随手拿起刚才刘乐替自己擦眼泪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哑着声音道:“可要请你爹来?”
“不要!”刘乐当即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张先生喜好清淡,不食荤腥,不饮酒水,可是爹却偏好大鱼大肉,顿顿不离酒,那我到底按照谁的口味来做?若是按照张先生的口味来,岂不是令我爹生气,若是按照他的口味来,又如何显得我有答谢张先生的诚意?”
向来只有吕雉怼人的份,她还是头一次被人怼得哑口无言,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女儿。
“这——”吕雉左右为难,陷入了沉思中,若是不叫刘邦,让他知道了,岂非又拿着由头斥责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