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顺手接过了,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刚才打开的窗子没有关上,一阵冷风吹进来,令她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蓦地一抬头,果然看到床边坐了一个男人,也是蒙着面,烛火摇晃,房内昏暗,她只掠了一眼,便怒火交加,咬牙切齿道:“不是让你滚了吗?”
那人没有作声,只是缓缓伸手摘掉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冷峻清贵的脸庞来。
“是我。”他声音低沉,隐忍着复杂与汹涌的情绪。
这个声音,自然不是刘邦,低头擦眼泪的吕雉听出来了,再次蓦地抬起眼,正好撞入一双悲哀而冷冽的眼眸里。
是张良。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走了吗?”吕雉只觉头顶被一盆冷水浇下,整个人都彻底冷静了下来,甚至冷得有些发抖。
他什么时候来的?那她刚才和刘邦——他是否看到了?是否听到了?
一种难言的难堪和屈辱感顿时遍布全身,令她脸颊发烫。
“我为什么要走?你既让我走,又让刘邦滚,是要留下那姓沈的长相厮守吗?”张良淡静地看着她,他的嗓音有些暗哑,还带了一丝阴沉的意味。
吕雉本来就被刘邦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此时被他这么一堵,只觉得自己五脏俱焚,痛得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人人都要这般说,她和沈大哥,清清白白,从没有逾矩,除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寻常时候,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便是搀扶,也都尽量注意了分寸,不过分亲昵。
为什么人人都要这般误解她呢?她吕雉,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一个是她要过下半辈子的丈夫,一个是她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爱人,他们都这般质疑她?
然而,在她生死挣扎的时候,却总是那个被质疑的人站在她身后,陪着她,并非他们,他们到底有什么资格这样玷污沈大哥与自己的名声?
吕雉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又缓缓松开了。
她最近情绪已然暴躁得过分了,今日已经连续打了刘邦两次,不能再动手打人了。
“先生夜探我寝殿,就是为了质疑我的妇道吗?看来先生对刘邦这个主子甚是在意,连他的妻子都要操心了。”吕雉到底是冷静了下来,没有动手,反而别开了脸,不再看他,只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缓和自己的情绪。
“为何不敢看我?”张良的声音依旧冷寂,没有任何温度和情绪。
吕雉气极反笑,扭转头去,目光凛冽地对上他沉寂的眼底,一字一顿道:“我为何要看你?先生,你摆正自己的身份了吗?你现今是汉王的谋臣,我是汉王的妻子,瓜田李下你懂吗
?你三更半夜不待在你自己该在的地方,却到我的房间质问我与沈大哥是否有奸,情,你不觉得好笑吗?”
张良脸上依旧声色不动,喜怒不辨,只是幽冷的眼底有一滴水缓缓绽开,将眼底的墨色晕开。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张子房的妻子,我质问你是否和沈食其有不清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有何好笑?”张良的声音沉静而缓慢,一字一顿地在吕雉的耳边呢喃。
“哈哈哈,哈哈哈哈。”吕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仰起头,笑出了眼泪。
她笑了好一会,才目光定定地顿在张良的脸上,对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你错了,先生,不是这样的,我嫁的那个张子房,他已经死了,后来我改嫁了,嫁给了刘邦,知道吗?你只能在这里质疑沈大哥,可是我被刘邦欺负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有反应呢?因为你心里也明白的,我跟刘邦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你不是——”
张良却仿佛是死了一般,清冷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就连从前柔和之极的眼底,此时也是死寂一片。
吕雉的目光却忽然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手上,然而,他的双手却稳稳地藏在袖中,并没有露出来半分。
吕雉心里顿感不安,忽然将他的袖子挽起,将他的手拖了过来,果然,他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已然血迹淋漓,斑驳可怖。
吕雉如遭雷击,僵在了那里,随后便明白了过来,本来冷硬的面色瞬间软和了下来,一滴泪控制不住,滴答一下,滴在了张良的手背上。
“先生,你别这样,求你了——”吕雉低声呜咽道,“你何苦呢?你何苦呢?”
张良依旧没有表情,目光清冷而淡静,仿佛一个死人的神色,他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复又藏在了袖中,只哑声道:“别看。”
他这个样子,实在叫吕雉心惊,她的先生向来是温润从容的风雅之人,何时有过这般失态而僵硬的神色?定然是自己方才被刘邦欺辱,被他听见了——
如鲠在喉,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如今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了。
她呆呆地看着张良冷硬的侧脸,只能隐约在火光下看到他眼底万念俱灰的冷寂,就像是生无可恋,随时可以去赴死一般。
“先生——”吕雉明知道如今这样,她说什么都是徒劳,咬了咬唇瓣,终究还是将喉中的话咽了回去。
张良见她欲言又止,抬起眼,一直冷沉的眼底闪过了一抹自嘲,缓缓开口道:“想叫我走?我也想走,可是如今,你让我去哪里呢?”
他国破家亡,唯一的主子也已然归隐,这个世间,他竟孤独至厮,无处可去。
吕雉自然也想到了,她也想到了,他的确是无处可去啊,从前还有一个韩成,是他的牵绊,可是如今韩成也走了——
他是有一个女儿的,乐儿是他的亲骨肉啊,可是她又如何能让乐儿随他离开浪迹天涯?她自然不会舍得的,所以——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他若是知道了,只会更想不开——
吕雉心里纠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良见她这样,本来就沉痛的心更是蓦地一抽,喉头一阵腥甜,竟控制不住咳了起来。
“先生——”吕雉见他咳得浑身都抽搐了起来,只觉得自己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赶紧上前搀住了他,张良却避之不及,躲开了她,突地仓惶地站了起来,就要往窗子的方向去。
吕雉本来就是敏锐的人,自然察觉到他的异常,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就在这个时候,张良已然咳得神色剧变,他被吕雉拽着,也没有力气奔出去,只能在她的注视下,咳出了一滩暗红的血。
“你——”吕雉惊愕不已,忽地想起初次重逢时自己质问他的话。
你为何来不了?是娶妻生子了,还是病入膏方了——
张良掏出手帕,轻轻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迹,又咳了好几声,才慢慢缓过来,哑着声音道:“抱歉,弄脏了你的地。”
吕雉何曾见过他这样垂死挣扎般的模样,眼底早就蓄满了泪,摇了摇头,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哑着声音道:“你到底怎么了?”
张良缓缓勾起了一抹惨白的笑意,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声音悠远而平静道:“没事,就是旧疾。当日刺杀皇帝,我被秦军追杀,万箭穿心,跌进了河里,意外被师傅的其他弟子救起来,当时箭上有毒,我浑身都中了毒,武功尽失,四肢瘫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为了除毒,几乎等同回炉重造,整日浸泡在药水之中,整整三年,才捡回来一条命,后来身子再不如前,便是重新修炼了功夫,也不及从前十分一了。”
这些事,他当日躺在床榻上便暗自发誓,他当时想,这些事情,绝不要告诉她,她定然会心痛的,定然会心痛的——
可是如今,她哪里还会为他心痛呢?她的心中,家人,儿女,刘邦,甚至还有一个沈食其,早已满满当当,容不得他半分了。
只有他一当这十几年的时光只如一日,他的记忆还停顿在东海分别那日,仿佛只过了一日,可是她却已在世间经历十多年,世事变幻,连人心也会变。
她不再是他的雉儿。她的心里,也不再有他。
武功尽失,四肢瘫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终日泡在药水中,整整三年——
吕雉早就想过他当日定然不是轻易逃脱的,若不是受了重伤,又怎么不来寻她呢?
可是她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是受了这么重的伤,伤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还留下了旧疾——
她以为她违心嫁给刘邦,受了这么多的苦,已是委屈了。
可是他比她更委屈,他受了这么惨重的折磨,仍然撑着一口气,拖着病躯回来寻她,她却已然另嫁他人,甚至生了儿女,还云淡风轻地对他说,先生,你总是做不合事宜的事情——
他为人子,为家人复仇,并没有什么错啊,他为人夫,想再带走她,也没有什么错,她却为何要指责他不合时宜呢?
原来她自己,竟然凉薄至此,负心如斯。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吕雉泪如雨下,紧紧咬着唇瓣,控制自己不痛哭出声,伸出双手紧紧搂着了张良单薄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