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瞧,又把话说死了,动不动就是休妻,着让他如何接这个话茬?还是说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他休妻了,对他不抱半分希望了?
说实在的,闹归闹,关上门来,总还是一家人,要休妻这事,刘邦可是真的没有想过。
毕竟成亲十几年了,和吕家不仅是情感还是利益,都是盘根错节的,若真要一刀两断,恐怕会伤筋动骨,十分复杂。
他顿感头痛万分,但是要他像从前那般,没脸没皮地上前去示好,向吕雉跪求原谅,他也做不到了,所以只得沉下了脸色,冷声道:“好了,老夫老妻,一把年纪了,这样像什么样子?我们都冷静一下,回头再说!”
呵呵,他人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总是想着两全其美,却不知道这天下,鱼和熊掌,向来是不可兼得的。
人的心,向来都是狭窄而私、密的,他要容下一个戚媚,便会慢慢挪腾开吕雉的位置,总有一日,会被戚媚占满。
情感不是花草枝叶,可以修剪,你想要控制着它,却不知道自己会反过来,被它控制。
吕雉见他意欲和解,揭过了这事,她也不想多生事端,她放狠话说出休妻,也不过是给自己作一个最坏的打算。
如今大哥和三弟还有妹夫的前途性命都系在刘邦的身上,若果能够有好的打算,她也不愿意走到鱼死网破这一步,即使貌合神离,他们总归还是夫妻呢。
吕雉面色僵硬地点了点头,扶着自己的脊背,往屋子里去了。
她一只脚踏进了沈食其的屋子,便焦急问道:“沈大哥,盈儿怎么样?”
“钟大夫还在施针,我先帮你把额头上的伤包扎一下吧,免得等会儿盈儿醒来看到。”沈食其温声说道。
沈食其也是许久不见盈儿,他却心细如发,这便看出了刘盈对血的恐惧,而刘邦,他是刘盈的亲生父亲,脱险后不是第一时间找到孩子,让孩子安全脱险,反而是陷进了戚媚的温柔乡里。
人总是这样,对自己可以宽容些,对旁人却要比自己苛刻,哪怕是枕边人也不例外。易地而处,吕雉也未必能比刘邦更快找到孩子,可是她还是会怨。
尤其是如今,孩子有恙,这样的怨怼便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两人之间无法愈合的鸿沟。
“好,劳烦你了,沈大哥。”吕雉找了个地方坐下,轻声道,“今日的事情,那戚媚是针对我的,却无端连累了沈大哥,让你见笑了。”
沈食其从钟大夫的药箱里掏出了包扎的绢布放置在一边,随后打湿了毛巾,先替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额上和脸上的血污,露出伤口,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药粉出来涂抹在伤口上,最后用绢布包了起来。
“这个伤药还是你送来的,很有奇效,就连钟大夫都说这个伤药是出自大家之手。”沈食其动作轻柔地替她包扎好绢布,低声说道。
这个药——
闻着味道,吕雉就知道是张良那瓶伤药了,他这个人,向来很是讲究周到,用的东西很多都是最好的。
“你要拿我的药,去给别的男人用?”他冷沉而带着绝望的话语仿佛还响在耳边,吕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突地开始发烫。
不,不要再想他了,如今你是刘邦的妻子,他是刘邦的谋臣——再也回不去了。
吕雉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这才抬起眼看向了沈食其,因为刚才和刘邦吵了那么一通,她的嗓子有些哑道:“沈大哥,谢谢你,这次是我疏忽了,令她惊扰到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吃一蛰长一智,她吕雉也不是吃素的,再也没有下次了!
沈食其自从受伤后,脸色一直不见红,加上初到关中,水土不服,胃口也不好,身子一直没有养回来,如今的面色,仍是有些惨白。
他却是徐徐一笑,缓声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种见外的话吗?”
他这么说,吕雉倒是不好接话了,如今戚媚揪着她和沈食其的关系作妖,她又不好将沈食其的创伤公之于众,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便是刘邦是知道的,可众口铄金,销毁积骨呢,总不是个办法。
她心里乱成一团,沈食其却没有留意,反而将目光落在了门外,继续淡淡地开口道:“你刚才和汉王吵架,我都听见了。”
吕雉顿时觉得有些难为情,神色有些忸怩了起来,她自然也知道,非是沈食其有意听墙角,倒是她和刘邦都气晕了头,完全没了顾忌,不仅是沈食其,就连周围的仆人,听到的也不在少数。
吕雉这会儿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脸上微微发热,低声道:“让沈大哥见笑了。”
沈食其却没有笑,反而是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哑着声音道:“你过得委屈,我心里难受,不若我们一同离开这里吧,随便寻个僻静的地方,像从前那般,将日子过下去,好吗?”
吕雉蓦地抬起眼看着沈食其,只见他眼底冷静而诚恳,不是在说笑。
她沉下了脸色,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想过清净日子,可是我不能,沈大哥,有时候,人是被形势逼着走的。”
沈食其自然是了解她的难处的,可是到底难掩失望,不过只是一瞬,他遮掩得很好。
“没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沈食其的语气无异,依旧温和。
“其实——”吕雉默默攥紧了衣袖,抽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开口道,“其实你若是不喜这里的日子,我可以派人送你回沛县的,沈大哥,不要为难你自己。”
沈食其脸上的笑意僵住,好半响,才缓缓动了动苍白的唇瓣,一字一顿道:“你嫌弃我是个废人,不能帮你了吗?”
吕雉赶紧摆了摆手,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你若能够留下,我自然高兴,孩子也会高兴,只是我不忍你为难自己——”
沈食其藏在袖子中的双手默默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般对着吕雉微微笑开,温声道:“这么多年,我早已将你们当成我的家人,我怎么会委屈呢?”
“王妃,沈先生,小公子已经转醒了。”就在这个时候,钟大夫从屏风后走出来,声音中明显带着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醒了,不然可就麻烦了,这样的病症,最容易落下病根,若不治理,后患无穷啊。”
吕雉见钟大夫神色忧虑,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很严重吗?”
钟大夫点了点头,沉声道:“小公子这是心里的病,却不是身上的病,身上的病能够用药,心里的病却只能靠他自己的,他这应是见了杀人,年纪小受不住,落下了阴影,故而不能见血,见血就会晕,甚至会记起当日造成病根的事情,从而陷入惊厥,梦魇,轻则茶饭不思缠、绵病榻,重则惊惧攻心,以致毙命啊。”
这么严重,更是出乎吕雉的意料了,她神色惨白,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幸而沈食其及时扶住了她,才没有两脚发软,跌倒下去。
“娥姁,你不要太过担心,钟大夫定然还有方子的。”沈食其安慰道。
吕雉也将求救般的目光投到了钟大夫身上,问道:“钟大夫,可有良策?”
钟大夫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方子有二,一是以毒攻毒,让他慢慢习惯,恐怕便了了这事,但是这方子却凶险之极,若是他受不住,刺激后恐怕会加重病情,甚至毙命,二是先稳住他的心神,慢慢劝解诱导他,令他忘却这个事,这个方子迟缓,能否成了只看天命,况且一定要强行控制,不能让他见了血,尤其是杀人之类的血腥场面,免得惊吓了他,功亏一篑。”
如此说来,终究是难缠之极。
强硬的方法不行,迟缓的方法又太难。
“如今是身在乱世,便是身在盛世,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如何能让他不见血呢?”吕雉心里绝望,哑着声音道。
“依照老夫所看,若是磕磕碰碰的小伤,应是无碍的,只是小公子定然是见不得太过血腥残忍的场面,例如今日,他见你受伤,恐怕只是心痛,见了那戚夫人流产,才是发病的源头。”钟大夫徐徐解释道。
这还要好上一点,血腥残忍的场面,别说是孩子,便是吕雉,她自己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了。
那日目睹沈食其被——她如今也不能想起,每每想起,都会被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包裹,悲愤,痛恨,无能为力,痛苦,惊惧,种种情绪交加,甚至能够逼疯自己。
吕雉这般想到,心里不仅理解了这个病,还愈加的心疼起刘盈来。
“娘亲——”刘盈已然清醒,缓和了情绪后,哑着声音问道,“戚姨娘是怎么了?她的孩子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