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回头看看我——”张良自然也听见了她的哽咽声,心痛如绞,嘶哑着嗓子沉声祈求道。
吕雉的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忽然绝望而悲拗地哀嚎了一声,甩开了张良搂着自己的双手,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起来。
“雉儿——”怀中突然一空,张良只觉当日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楚又涌了上来,刺得他四肢百骸都觉得如坠冰窖。
不能再放她走了,不能——
张良撩开了长袍,复又追了上去,哑着声音道:“雉儿——别走——雉儿——”
吕雉同样心如刀绞,一时间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若是知道他仍然活着,她断不会嫁给刘邦,断不会的——
莫说十年,便是二十年,三十年,她也愿意等他——
吕雉眼泪蒙眼,脚下忽然踢到了一块大石头,只听噗通一声,便整个人栽进了溪水里。
幸好栽倒的地方恰好是个水潭,并没有被石头刮伤,倒是浑身湿透,脸上的泥巴也被冲洗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眉目仍是这样的眉眼,只是脸色苍白,比以往沧桑了许多。
张良也不顾深浅,整个人迈进了水里,将她捞了起来,竭力克制的声音带着隐忍的痛处:“你便这般不愿见我了吗?”
吕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还是睁开眼睛对上了他的注视。
他的目光一如往日,只是多了分沉痛,他的眉目也一如往日,只是多了一分疏冷。
吕雉愣愣地看了他半响,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嚎哭出声:“你为何来得这般迟,为何来得这般迟——”
吕雉泪如雨下,哀嚎得如同一个陷进了陷阱中的困兽。
张良也浑身衣衫湿透,一直冷沉的眼底也涌起了点点泪光,但是他咬了咬牙,并没有哭出声,反而是颤抖着手指,从怀里掏出帕子,要替吕雉擦干脸上的泪水。
但是他的帕子也沾湿了,并不能将吕雉脸上的水痕擦干,他微微颤抖地动了动干涩的唇瓣,哑着声音,极尽温柔道:“雉儿,我们先从水里起来,这样你要着凉的。”
吕雉仍旧在嚎哭,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是拼命,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之中,呜咽道:“我是在做梦吧?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何会突然来?你明明已经死了——”
她声音悲戚,听得张良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眼底一直隐约的泪光终于汇聚成了泪珠,咻的一下掉了下来,没进了底下的溪水之中。
“雉儿,我们先上去吧,好吗?”张良低声抚慰道,将吕雉拦腰抱起,步履阑珊地从水潭中,一步步上了岸,将吕雉放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
吕雉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她此刻是又惊又喜又患得患失,爱恨交织,又满含着愧疚,生怕这是一场梦,又生怕这是真的——
所以,她全然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刘邦,忘了孩子,忘了这十几年的时光——
此刻,她仍是单父吕家,要风得风的吕家大娘子,他还是温润清贵的亡国公子,仍是住在她隔壁的先生——
“雉儿,别哭了,别哭了好吗?”张良压制住自己心里复杂翻滚的情绪,轻声劝慰道。
吕雉这才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又抬起眼愣愣地看着张良,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狠狠地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雉儿!”张良完全没有预料,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脸上,迅速起了一个淡淡的印子。
“我真的不是做梦。”吕雉却仿若未闻,只怔怔地呢喃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若是活着的,为何这么多年,不来找我?”
她前半句还仿佛在魔怔中喃喃自语,后半段的质问却是声嘶力竭的。
张良眼底下,沉沉的墨色深不见底,却流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痛,他神色几番挣扎,才用低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不是我不来找你,是我来不了,是我来不了——”
吕雉却仍然激愤,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眼泪又一次汹涌而下,声嘶力竭质问道:“你为何来不了?是娶妻生子了,还是病入膏肓了?你说!”
张良沉痛地摇了摇头,眼泪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声音带着颤意,嘶哑而无力道:“我当年伤重,几近死去,是一位高人救了我,他当日便问过我的,若要活命,便给他十年时间,拜他为师,我重伤卧榻,足足三年,伤好后,又被拘在山上七年,直至前几年,皇帝驾崩,天下暴乱,师傅才将我放下山,完成他的命令。”
他话毕,吕雉已然哭成了泪人,虽明知是天意弄人,无可奈何,可却还是忍不住怨他,忍不住恨他!
她当真是恨透了他!恨透了他!
“张子房,你怎可狠心如此?怎可狠心如此?你可知道我这十几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吕雉嗓子已然哭哑,泣不成声,“你可知道?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的苦——”
为了保全腹中的孩子,她忍辱嫁给了刘邦,他可知道她心里的煎熬?这十几年来,多少个夜里,她半夜醒来,突感生无可恋,想随他而去——他可知道?他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张良紧紧拥着她,心里明白,大概这辈子,这是最后一次,能够这样抱着她了,话一说开,理智回笼,她绝不可能再与他纠缠。
最后一次了,这辈子了,从此人生孤长,冷夜漫漫,她不再是他张子房的娘子,不再是他张良的雉儿。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不知道——”吕雉忽然愈加激动了起来,浑身颤抖地吼了这么一句,竟然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雉儿,雉儿!”张良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尚不知道刘邦家在哪处,若是贸然抱着雉儿去问,唯恐惹人口舌,给雉儿带来不便。
正在他犹豫之际,一声熟悉的嗓音便传了过来:“雉儿,你放好水了吗,刘邦帐下的士兵有事来报——”
来人正是年迈的吕公,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他的身子骨反倒是硬朗了一些,也经常与刘老汉一同下地干活,减轻吕雉的负担。
他的目光顿到了张良身上,先是一征,接着便看到了躺在他怀里的吕雉。
吕公暗叫不好,赶紧上前几步,要将张良怀里的吕雉抱过来,但是张良却不肯撤手,仍旧紧紧地抱着吕雉。
吕公顿时恼怒了,他早就吕泽的来信得知张良仍然在世,所以并不是很吃惊,反而是愤怒地瞪了张良一眼:“你想干什么!雉儿如今已是汉王的妻子,与你再无关系,你如此纠缠,意欲何为?”
张良眼底下忍隐克制,可是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和唇瓣都微微颤抖起来,哑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不撒手?再不放手,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了!”吕公忽然从吕雉的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拔出来对准了张良。
张良神色从容,缓缓开口道:“这把匕首,是我送给她的,本是王室御赐的传家宝,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我让她随手带着,以防不备之需,若是今日,我能死在这把匕首下,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吕公被他这么一说,脸上倒是挂不住了,恼怒地将匕首插回原处,无奈叹气道:“张先生,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可是我们吕家到底对你不薄,雉儿她,亦未曾做过半点愧对于你的事情,如今时过境迁,你们已然缘分不再,莫要强求了。”
感情的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良虽然聪明,但是却不如吕公看得通透,便是知道他们两人心中都有对方,且深情不悔,那又如何?如今有了刘邦和刘盈,雉儿是无论如何,都跨不过这道坎了,他寻来,不过是自添烦恼罢了。
张良并没有抬头,目光仍然痴痴地落在吕雉的脸上,一字一顿,缓声道:“吕公说得我都明白,吕公这番见我也不惊讶,想必是瑾珩将颍川的事写信告知了你,那你也该得知,我能帮刘邦夺取关中,那也能帮他夺取这天下。”
吕公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些惊讶,不可置信道:“你愿意帮助刘邦?”
“逐鹿天下,只有一主,刘邦不胜,那就要死,我如何狠心,让她再受一次这剔骨剜心的苦楚——”张良牵强地扯起一抹弧度,勾出了一抹苦笑,“当日我便发过誓,若是有负于她,定然也要令她富贵一生,这天下之主,最后只能是刘邦和——她。”
“既然张先生能看得通透,老夫也甚是欣慰,你智谋过人,能够帮助刘邦,自是最好的,如今我两个儿子俱在军中,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刘邦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吕公叹气道,“既是如此,先生便当今日没有来过吧,趁着雉儿没醒,赶紧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