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刘邦就想起了雍齿,气得一咬牙,正要挣扎着起来,却突然咳了起来。
“夫君。”一旁的吕雉赶紧过来扶住了刘邦,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又端了一碗水递了过去。
刘邦接过吕雉手里的水碗一饮而尽,又咳嗽了几声,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些,叹气道:“别提了,提起这事,我就窝火。”
吕雉见他气得又要咳嗽,赶紧替他拍了拍胸口,低声劝慰道:“你这又是何苦?为了这种人生气,值得吗?还把自己气病了。”
刘邦握着吕雉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娘子你有所不知,这丰县,跟着他投降的,大半的人都是我沛县子弟,他们的爹娘也都在沛县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若是狠下心杀了他们,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但我又不能就这样将丰县拱手让于他,这样传出去了,我刘邦的面子往哪里搁?气死我了——”
刘邦提起这个事,当真是愁死人,他倒是想痛痛快快于那雍齿打一场,可是那守城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往日也不少在人家处蹭吃蹭喝,若真是痛下杀手,难免叫人寒心,还要平白落了个无情无义的罪名。
若是不作为,他又气不过,且便将那丰县拱手让给了雍齿,不拿回来,别人岂不当他刘邦是软弱可欺之人,以后都有样学样的,恐怕他打下来的城池还不够送人的呢。
这真是左右为难,他郁结难解,竟生生地气病了。
吕雉听罢,自然是明白他的想法的,沉吟了半响,这才缓缓启唇道:“夫君你莫要忧心,此事定然能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待我想想。”
刘邦点头应了下来,心中却仍是烦闷,周勃和刘交两人素来聪明,想了许久,却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周勃更是绝,竟叫他挟了雍齿的父母到城下来,逼迫雍齿开城门。
这计策倒是绝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取回丰县,可是这样的做法,却的确是欠妥,这不是叫他刘邦让人看低了去吗?他现在刚开始谋事,需要些好名声来吸引更多的有志之士加入他们,如何能做这些令人不齿的事?
钟大夫医术超群,刘邦喝了两天的药,便好了,与众兄弟又商讨了一夜,却仍想不出对付雍齿的计谋,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刘邦九月起兵,此时已经是十二月,除了刘邦因为雍齿此事停滞不前外,起义军中的大部队,陈胜身死,全国震动。
一时间军中都颇为惶恐,觉得前途渺茫,朝廷仍旧威严难刻。
吕雉见他闷闷不乐,连饭也吃不下,想来此次当真是气急了,这才缓缓开口道:“夫君,我听说陈胜战死,但他的起义军却不可无主,因此他的部下陈嘉,就在隔壁的留县,意欲立楚国贵族后人景驹为王,不若夫君带着人去投奔他,与他借兵,吓一吓丰县的兄弟,叫他们好降了夫君?”
借兵恐吓?也是,那些沛县子弟从来没有打过仗,投向魏国,也不过是为名为利,但是名利,哪有自己的小命来得重要?如今他手上不过三四千人,若是借来兵马,数万将士往那城楼前一站,绝对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乖乖投降。
此计倒是甚妙,也不需正面动手,令他难做。
刘邦有了解决这个心病的苗头,心情这才算好了起来,命令刘交和周勃曹参等人整顿了部队,打算启程去投奔那景驹。
年关又到,下起了雪。
刘邦是个耐不住的人,本意立刻出发的,可吕雉却拉住了他。
“夫君你身子未好,现今又下了大雪,再说那立王也只是个消息,那秦嘉并未正式立了景驹,我们不若再等等,过了年再说吧。”
刘邦哪里肯等,踱了几步,气急败坏道:“我是一天都不想再让雍齿呆在我那城池里面了,我好心带他们起义谋事,缘何他们要叛我?”
背叛,就是一根刺,插进肉里,况且这刺,似乎还是自己亲手插进去的。
那雍齿素来与他交情不深,他本意是让任敖留下的,可为了显得自己不是这般小气的人,脑子一时发热,便用了雍齿。
“沛公,你且再留几日吧,此事也急不得,况且还有几日便是年关,也是小公子的生辰了。”站在一边的沈食其,缓缓开声道。
小公子的生辰,他此话一出,倒叫刘邦想起了吕雉刚生他的时候,她在夜里生下孩子,次日天还没有亮,就为了掩护他,被那陈兴捉到了牢里。
还有生乐儿的时候,她也是为了掩护大家,受尽折辱,被游行,被鞭打,种种桩桩,都很是惨烈。
刘邦的心里一下子涌上了愧欠和心软,面上的急色也收敛了起来,他轻轻搂过了吕雉的肩头,柔声道:“你说的对,我先等上几日吧。”
吕雉点了点头,抬起眼扫了一眼沈食其,眼底有一丝感激之意。
沈食其垂下了眉目,勾起一丝苦涩地笑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转眼便是年关,纵然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但过年,却仍是大事,家家户户都热闹了起来,一片喜气洋洋的。
吕雉和刘邦虽然成婚十余年,可是在一起过年的次数,却不过尔尔。
刘邦今日高兴,与沈食其还有吕公小酌了一些酒,脸上浮起了些红晕,看着竟年轻了许多。
一家人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院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这都过年了,会是谁呢?我去看看。”月娘率先搁下了筷子,转身往外面去,见到来人的时候,却是又惊又喜,僵住了脚步。
“阿泽哥——”她颤动了几下嘴唇,才慢慢唤出那个名字,话音未落,泪已满脸。
吕泽上前几步,一把将月娘紧紧拥进了怀里。
“月娘,月娘,你还好吗?”绕是沉静如吕泽,此刻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月娘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往下掉,她抬起头,捧着吕泽的脸左瞧右瞧,哽咽道:“阿泽哥,你老了——”
吕泽缓缓扬起了唇,心疼地替她擦掉了泪水,声音温柔道:“别哭了,别哭了,我老了,你还是一样的年轻漂亮——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月娘连连摇头,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不断地摇了摇头,最后哽咽地大叫道:“吕台,吕台!你爹爹回来了!”
里面的人听见了月娘的话,都搁下了碗筷冲了出来,吕雉更是忍不住小跑着出来,见了吕泽熟悉的身影,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大哥!”
“瑾珩——真的是你——”吕公吕母也红了眼睛,靠近了吕泽。
吕雉正要开口问吕雉弟妹的事情,那院门却又开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她定睛一眼,正是吕释之付小娥夫妻,还带着孩子吕则,吕禄,樊哙和吕媭夫妇,以及樊伉。
一家子人都回来齐了,吕公和吕母还没有见过吕泽以及吕禄还有樊伉,左摸摸右摸摸的,简直是稀罕到不得了。
自从离开了单父,一家人已然有十年没有这般齐齐整整在一起过了。
吕雉看着和刘邦喝酒的弟兄,各自哄着孩子安睡的弟媳嫂子,还有妹妹,心满意足地醉倒了的父亲,絮絮叨叨的母亲——还有安睡在怀里的儿子,依偎在沈食其怀中的女儿——
她只觉得自己冷寂了许久的心,终于又再次涌出了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流,遍布了她的五脏和血液。
只有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而不是,仅仅在这世间苦熬日子。
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刻,无论熬过什么苦痛,她都觉得值得了。
值得了——
“娘子,我不行了,大舅哥小舅子,太能喝了——”刘邦竟被吕泽和吕释之喝倒,这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刘邦平日最是喜欢喝酒,寻常人哪能是他的对手。
吕雉扬起一抹笑意,柔声道:“怎么会呢?我大哥和弟弟都不擅饮酒,莫不是夫君你让着他们?”
刘邦执起她的手,有些醉意道:“哪里,他们两个合起来灌我的——我,我纵是再好的酒量——也敌不过两人啊——”
吕雉一手抱着熟睡的刘盈,一手搀着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下去歇息吧。”
除夕之夜,素来有不熄灯的习惯,明亮的灯火全都亮着,亮堂堂的,外面风雪飘摇,偶有风灌进来,吹得灯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床上的刘邦已然熟睡,却还在说着梦话:“娘子——娘子你——受苦了——待我有了出息,我定然偿你——百倍!”
吕雉的目光顿在刘盈脸上,忍不住替他爷俩掖了掖被子。
她毫无睡意,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令她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寂静来。
月娘的房间在她隔壁,她还可以听见她大哥带着醉意的声音,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就我一个,我是大哥,怎能落后于他们?好月娘,我们赶紧的,再生一个吧——
她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意,却有泪水慢慢地用眼底涌出,缓缓低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