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我有一个秘密 > 120.回到高一全文阅读

电影还在放着, 插曲很轻柔,如同情人的呢喃。

黄单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才知道男人已经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把浅色的唇抿上, 松开了, 又抿紧,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着他的不平静。

“陆匪,你别哭。”

陆匪用手捂住脸,头埋在膝盖里, 哭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黄单摸索着碰到男人的头发,他轻轻摸了摸, “只是暂时性的,我会好的,不要哭了。”

陆匪的喉咙里发出哽咽,一声接着一声,他的愤怒, 悲伤, 恐慌都在顷刻间喷涌而出,绝望在心底滋生, “嘭”地一下炸开了,五脏六腑都受不了的抽痛。

黄单的耳朵边只有男人压抑的哭声,他心里难受, 莫名觉得这次的任务有一个月期限, 是三哥在暗示他, 时日无多了。

电影散场,情侣们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里抽离出来,和自己的另一半腻歪着往外面走,他们有说有笑。

那种幸福的氛围跳过了一处,明显的没有统一对待。

陆匪嘶哑着声音,“手给我。”

黄单摸到男人的手臂,把收放进他宽大的掌心里面。

陆匪牵着他起身,“回家。”

黄单走的慢,每一步都走的很陌生,好像脚下的路已经不是来时走的那条,充满了未知。

陆匪扣着青年的手指,“怕就抓进我的手。”

黄单说他不怕。

陆匪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不是说自己运气好吗?这就是你说的运气好?!”

黄单说,“我只是暂时的失明,跟别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

陆匪说谁要你跟别人比了?“为什么要跟别人比?季时玉,你必须要给我好起来,听见没有!”

黄单蹭蹭男人掌心里的汗,“听见了。”

他的脚边没有障碍物,却还是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

周遭人声嘈杂,黄单听到男人的声音,从他前面发出来的,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上来。”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硬实的背部。

陆匪催促。

黄单趴上去,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陆匪背起青年,“轻点,你想勒死我?”

黄单松了手。

陆匪又发脾气,“为什么不搂着我?你想摔下去吗?”

黄单说,“陆匪,冷静点。”

陆匪重重喘气,直觉一股腥甜往上泛,“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要是瞎了的是我,你能冷静?”

黄单不说话了,他的嘴唇摸索着碰到男人的后颈,落下安抚的痕迹。

陆匪泪如雨下。

一天,两天,三天……黄单的视力都没恢复,他知道自己完全看不见了。

失明对他来说,是一次从未体会过的感受,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像是有一盏灯坏了,或许很快就能维修好,也有可能永远都无法修复。

在那个黑色的世界里面,有个声音陪着黄单,有双手牵着他往前走,给他温暖的怀抱。

陆匪不去公司,一颗心都在黄单身上,只想做他的眼睛,做他的手脚。

黄单起初只是眼睛看不见,后来手也出现了问题。

那天晚上,陆匪把黄单带到卫生间的水池边,给他挤了牙膏递过去,他伸手去接,发现手不听使唤。

黄单在一片死寂中唤了声,“陆匪。”

陆匪哑声说,“我在。”

黄单的眼睑动了动,“明天带我去医院吧。”

陆匪说好,他举起牙刷,“陆太太,张嘴。”

黄单乖乖张嘴,有薄荷味冲进齿间,他任由男人给自己刷牙,声音模糊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让别人给我刷牙。”

陆匪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也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刷牙。”

他抹掉青年嘴角的牙膏沫子,“陆太太,你先生这辈子就没这么伺候过谁。”

黄单说,“我知道的。”

“光知道还不够,你要记着,别给忘了。”

陆匪把漱口杯递到青年嘴边,“漱漱口。”

黄单的唇齿碰到杯口,他咕噜咕噜漱口,“我会一直记着的。”

陆匪总是压着的唇角勾了勾,“知道我的好了吧?怎么样?感动到了没有?”

黄单心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感动到了。

有时候,从天堂摔下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摔进地狱,摔进深渊。

陆匪在医院里发火,要不是黄单阻止,他能把人办公室给砸了。

生死由命,强求不来。

黄单再努力锻炼,都控制不了那些脑出血带来的症状,他半夜会醒过来,在枕边摸到人才能安心。

因为陆匪前几天半夜都在外面抽烟,一晚上抽几包,中间不带停的,他在慢性自杀。

直到黄单夜里要摸到他,他才没有再偷跑出去抽烟。

陆匪全世界的给黄单找医生,寻方子,就想他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黄单什么时候都配合着,他怕自己哪天不能说话了,就总是找话跟男人说。

陆匪看出来了,一边嫌他唠叨,一边回应,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睛。

“你天天醒来就跟我扯闲篇,嗓子有没有事?”

黄单说,“你忘了,我不痛的。”

陆匪咒骂,“妈的,谁忘了?你不会痛,其他感觉总有的吧?别他妈的不把自己当回事,季时玉,你是我的,全部都是!”

黄单抽抽嘴,“好哦,我是你的,全部都是。”

陆匪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来,疼的无法呼吸,他死死皱着眉头在床前踱步,又走回去,俯身在青年没有血色的唇上碾||压,啃||咬。

黄单的脸上沾了一滴温热的液体,他伸手去摸,摸到男人湿湿的眼睛,“哭了?”

陆匪的舌头探进去,将青年嘴里苦涩的药味卷走了吞咽下去,他的额头抵着青年,沉沉的说,“被你气的。”

黄单对他笑,“别气了。”

陆匪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哽咽,“你让我别气了,我就能不气吗?”

话落,陆匪就把青年拉起来,一手扣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多走动走动,别老躺着,你乖乖的,就不生气。”

黄单嗯了声,“我乖。”

陆匪侧低头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他扯扯嘴皮子,冲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哪怕他看不见。

眼看都入冬了,儿子还不回家,陆父陆母就找了过来。

他们一进大厅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是双人的,但是就没见那个孩子的身影。

陆母问道,“他呢?”

陆匪说,“睡了。”

“大白天的就在房里睡觉?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上进。”

陆母打量着儿子过于消瘦的脸,“你怎么回事?这才多久,怎么就瘦的没人样了?”

陆匪没给回应。

陆母盯着儿子,“你不说,爸妈也能查得到。”

她想到了什么,脑子里有血块,压迫了神经,好不到哪儿去的,却能坏到难以想象。

“人是不是瘫了?”

陆匪欲要端茶喝,被他爸给拦下来了“你妈问你话呢!”

他淡淡的说,“就是那样。”

陆父陆母听到儿子的答复,他们满脸骇然。

瘫了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琐碎的事多起来能让人崩溃,他们不能理解,儿子跟那孩子非亲非故的,怎么还能这么淡定的把人留屋里。

“你有什么打算?手术呢?能做就给他做了,风险大是肯定的,就算不幸死在了在手术台上,也总比一天天的痛苦下去好,那种折磨没人受的了。”

陆母说,“要是他不愿意,就把他送到最好的医院去,那里会有专业人员照顾。”

陆匪还是那种语气,“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住着。”

陆父拍桌子,“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以为自己是谁?不是医生不是护士,让病成那样的人住在这里,你是想他早点死吗?”

陆匪说,“爸,你跟妈别一口一个死的,我听着刺耳。”

陆父看儿子深陷下去的眼窝,快瘦到皮包骨的样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有一瞬间,陆父都在想,算了算了,只要人挺过来,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是老天爷的心思谁能猜的到?

陆母跟老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老两口没走。

下午陆母就等到了机会,她趁儿子分不开身,立刻推门走进卧室。

黄单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看不见,一边的耳朵还能听,“伯母,是你吗?”

陆母惊讶他的敏感程度,“小季,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黄单没说话。

陆母握住他的手,“医院是怎么说的?做手术的话,有几成把握?”

黄单摇了摇头,“做不了。”

陆母语重心长,“为什么做不了?是风险太大了,陆匪不同意你做?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小季,即便手术成功的几率只有一成,也比你这样恶化下去好。”

黄单说,“我想多陪陪他。”

陆母的耐心还在,“你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样,自己应该很清楚,能撑多久也不会不知道,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只会拖累他。”

黄单说的比她更直白,“在我死之前,我不会离开。”

陆母的双眼睁大,她的耐心瞬间消失干净,一把就将青年的手甩开了,“之前我觉得你天真,现在才知道你最厉害的地方是自私!你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为什么还要拖着他?”

说到后面,陆母不顾形象的呵斥,她失态了,这个孩子的内心她看不透,爱不是无私的吗?不是只要对方过的好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紧扒着不放?

黄单在这个世界学会了依赖的同时,也学会了自私,纯碎的自私。

他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样子,却不能排斥,也不想去排斥。

“伯母,我不会放手的。”

陆母气疯了,她抬起一只手就往青年脸上挥下去,被冲进来的陆匪给抓住了拨开。

陆匪不言语,也不咒骂,不发怒,只是看着他妈,用的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目光。

陆母伤了心,头也不回的摔门出去。

房里安静了下来。

黄单的精神很差,他轻声问道,“天黑了?”

陆匪看一眼窗外,阳光明媚,他的喉头滚动,“嗯。”

黄单说,“布丁怎么没叫?它该吃晚饭了。”

陆匪揉揉他的头发,“盘子里有狗粮,它饿了就自己去吃的。”

黄单哦了声,就慢慢的睡去,他从始至终都没提陆匪爸妈的名字。

日子不多了,别人的事黄单不想去费心思,他就想在这个世界多待一天,就多跟男人说说话。

时间流逝的有多快呢,黄单只觉得下了几场雨,刮了几夜大风,他就有了要离开的预感。

夜里黄单说,“陆匪,我要走了。”

陆匪蹭着他的脸,“走哪儿?”

黄单说,“走了就是走了,你别找我,找不到的。”

陆匪猝然抬起头,眼睛猩红一片,“谁他妈的说要找你了?走吧,快点走!”

黄单难过的说,“我不想走的。”

陆匪趴在青年的心脏部位,听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没良心……季时玉你真没良心……说不想走,为什么就这么轻易的放弃?”

他抓住青年的手放在唇边,“我知道你坚持不下去了,我都知道的,季时玉,再坚持一下,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黄单睡着了。

第二天,黄单一边的身子就没了知觉。

雪后放晴,从外面看,城堡华丽而又壮观,谁也不知里面如同一座坟墓。

最严重的后果还是发生了。

黄单的身体不能动,听不见,看不见,说不了话,吞咽困难,他的意识是清醒着的。

陆匪的情绪越来越暴戾,他把家里砸的一片狼藉,而自己就蹲在那片狼藉里面痛哭。

没人骂他,他也就无所谓了。

柴犬都不敢从陆匪身边经过,老远就绕开了。

小年夜那天,陆父陆母接到陈秘的电话,才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二老急忙从家里赶了过来。

陈秘把事情说了,无非就是有个生命没了,

陆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匪呢?我儿子人呢?他在哪儿?”

陈秘说在楼上。

陆母跌跌撞撞的跑上楼,陆父在她摇晃时及时扶住了她,“慢一点。”

“老板不开门。”

跟过来的陈秘欲言又止,“他的样子很不正常。”

陆母慌了神,“什么叫不正常?”

陈秘回忆前不久的一幕幕,心底依旧发凉,她带着几个医生过来,到这儿时,人已经死了。

老板却硬是说他怀里的人没死,还有气,他大声吼叫,当时那模样,像极了疯子。

做了次深呼吸,陈秘书描述了一下看到的情形。

陆母闻言,整个人都炸了,她扭头看老伴,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

“那孩子最初像模像样的叫我给他一年时间,前段时间我让他离开,他不肯,现在这算什么?自己命薄享不了福走了,为什么还要祸害我们家?他到底是什么居心?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陆母大力拍着门,气的浑身发抖,“陆匪,你给妈把门打开!”

陆父叹口气,“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

陆母瞪着他,“你没听陈秘说吗?儿子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陆父抹把脸,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

那孩子就是再有什么不是,也怪不上了。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事,多说少说都没区别。

陆母在门外来回踱步,“老陆,我们虽然对他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的怎么着他,这都是他的命。”

陆父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说,这也是儿子的命?”

陆母一下子就失去了声音。

三十而立的年纪才遇上一个喜欢的人,结果刚拥有就失去了,所有的憧憬跟规划都变成一堆浮光泡影。

人都不在了,想再多又有什么用?

这样巨大的打击,没有人能承受的住。

陆匪不吃不喝,也不操办后事,就那么把自己跟一具尸体关在房间里面。

陆父陆母哪儿都没去,就在门外守着,不停对门里的儿子说话,嗓子哑了,人晕过去,醒来了继续喊。

第三天,房门开了。

不是陆匪从里面打开的,是陆父终于指使动了保镖,让对方跟另外两人轮流将门踢开的。

保镖犯了大忌,没有雇主的命令就私自行动,这在业界是决不允许的,却不得不被形势所迫。

他们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硬汉,在看到房内的场景时,愣是倒抽了一口气。

头发白了大半的雇主靠坐在床头,青年躺在他的怀里,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他搂的很紧,眼神空洞,面部呈现了死灰色,浑身被臭味笼罩。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床上不是一具尸体,是两具。

陆父的眼睛充血,老的不成样子,“我跟你妈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折腾自己,你是存心要我跟你妈活不成是吧?”

陆匪没有反应。

陆父声泪俱下,“儿子,你跟小季缘分不够,跟你跟他都没有关系,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你想开点吧。”

陆母比老伴狠,她在门外气过恨过怪过怨过,现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就指着桌角说,“陆匪,你要是不想你妈撞死在这里,就立刻把季时玉的尸体放开!”

陆父拽住老伴的手,“都这时候了,你还添什么乱啊?”

陆母直接就挣脱开了,她冷笑,“儿子人不人鬼不鬼,家也没个家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爸,妈,你们别吵到他。”

这是陆匪在青年离开后说的第一句话,喉咙破裂的厉害,每个字里都带着血腥味。

陆母忙哄道,“好,妈跟你爸不吵了,你把他放下来。”

陆父也附和着说,“儿子,把小季放下来吧,他那个姿势会不舒服。”

说完了,他就跟老伴一起屏住呼吸,希望儿子能走出来。

儿子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就这么栽趴下了。

几分钟后,陆匪抱着青年的手臂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两个保镖上前,一边一个将雇主钳制。

陆匪严重脱水,这几天都在自毁身体机能,他挣扎几下就昏死了过去。

等到陆匪醒来,爱人已经埋在了地底下,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

从那以后,陆匪就再也没有露出绝望的表情,他的生活又变的忙碌,吃在公司,住在公司,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在消耗生命力,不想活了。

春去秋来春又回,一年在弹指间结束,新的一年在弹指间到来。

如果没有值得停下脚步的人和事,一年就是两个字而已。

章一名去公司找陆匪,隔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看他,“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过了四年多。”

陆匪把文件整理了丢一边,“有案子?”

章一名说没有,他喝了口咖啡,自嘲的笑笑,“去年我不是中了一枪吗?腰伤到了,我爸明着还让我继续在局里干事,暗地里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是个废人。”

陆匪说,“他是为你好。”

“我知道。”

章一名放下杯子,手撑着额头,“可是我有手有脚,让我当一个废人,这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陆匪深坐在皮椅里面,面部被烟雾缭绕着,神情模糊不清,“有人照顾不好吗?”

章一名说什么好的,他脱口而出,“我又不是小季……”

话声戛然而止,章一名差点咬到舌头,真他妈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他僵硬的笑,“抱歉。”

陆匪面不改色,似乎那个姓跟称呼已经让他陌生,记不得了。

章一名看老友这样,心里不但没松口气,反而更担忧,他沙哑着声音,“陆匪,有什么都别憋在心里,会憋出问题的。”

陆匪对着烟灰缸弹弹烟身,轻描淡写道,“我能有什么要憋着的?”

章一名说,“晚上一块儿吃饭吧,挺久没凑一桌了。”

陆匪揉眉心,“今晚不行,我有饭局。”

“那算了,下回吧。”

章一名拍拍老友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安慰的话在当年显得苍白,如今更是可笑。

存在过,就一定会刻下印记,不能抹去,只能交给时光啃噬。

同年四月里的一天夜里,陆匪接到了一通电话,章一名打的,他在电话里说,“陆匪,我没爸了。”

陆匪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出什么事了?你慢点说。”

章一名语无伦次,说他爸摔了一跤,脑溢血没抢救过来,“他晚上还跟我说好了,明天要给我做几个菜让我尝尝鲜,怎么这么突然?陆匪,太突然了,我……我像是在做梦……”

陆匪坐在床头,耳边是章一名的哭声,他摸到烟盒甩出一根叼住,拿了打火机点燃。

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戒烟,可如今没人管他了,就这么着吧。

陆匪沉默着吞云吐雾,一根燃尽了又去点一根,他没有安慰章一名,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别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堵住空荡荡的心口。

那里空了就是空了,风雨冰霜都会占据每一个角落,唯独不见一寸阳光。

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降临在这个世上,伴随着期待跟欢笑,也有人离世,却只有痛苦跟泪水。

地球一直在转动,不会因为谁降生,谁离开而停止一分一秒。

13号那天,陆匪回国参加了章一名父亲的葬礼。

天气恶劣,狂风暴雨在整个天地间游荡,墓园四周的树木疯狂摇摆,随时都会被拖拽着甩到天上去。

陆匪身着黑衣黑裤,手拿着一把黑色雨伞,他的模样一如从前,没有缺鼻子少眼,也没有缺胳膊少腿,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寒潭里的一块冰石。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这话与其说是对章一名说的,倒不是是在跟他自己说。

章一名没打伞,他双膝跪在墓碑面前,湿透的发丝贴着发白的面颊,身子被大雨冲刷的单薄无比。

“是啊,还是要过下去。”

章家掌舵人的死,让章一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跟陆匪站在一起,就是一对被命运折磨的难兄难弟,俩人都才三十多岁,一个头发白了大半,另一个瘦的脱了形。

当天晚上,陆匪跟章一名喝的大醉,他们喝酒的时候没有交流,是闷声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的,喝完了就趴在桌上痛哭流涕。

最亲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种感觉太痛苦了。

可无论今天多么难受,多么绝望,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落下,再升起,日复一日,就那么熬下去吧。

会熬到尽头的,那时候生命也就终止了。

九月一号的早上,天才蒙蒙亮,陆匪就离开了家,他给父母留了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寻找大关高中,还说季时玉在班上等他。

陆父陆母过来看到纸条,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儿子疯了,他跟那个孩子之间相差九岁,怎么可能是同班同学?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章一名接到陆父陆母的电话就赶了过去,他没有要叫人找陆匪的意思,而是说,“伯父伯母,陆匪这几年过的不人不鬼,他除了能呼吸,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就放过他吧。”

陆父陆母老泪纵横。

章一名的喉头发哽,他忍了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以后我给你们当儿子。”

安抚了两个老人,章一名坐在台阶上抽烟,他抬起头仰望天空,扯出一个沧桑的笑容,“陆匪,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爸妈,尽全力让他们晚年过的好。”

一年过去,又是一年,章一名陪着老两口,再也没有见过陆匪。

陆匪在哪儿呢?也许他已经死了,死在某个角落,孤独而又悲凉,又或者没死,正在满世界的去寻找他梦里出现的那所高中,高一105班,他疯狂的坚信着,只要他走进教室,就能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爱人。

疯一辈子,比清醒着要好。

******

黄单醒来还是躺在医院的小床上,只不过给他处理伤口的不是三哥,是个护士,他的眉心拧了起来,越拧越紧。

护士抬头时满脸的错愕,“先生,你怎么哭了?”

黄单紧闭着眼睛,泪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他的嘴唇轻微哆嗦,声音沙哑,带着清晰的哭腔,“我很怕疼。”

护士是实习生,她看青年哭的那么痛苦,心里就非常自责,连忙边道歉边放轻了手上包扎的动作。

黄单安慰道,“跟你没关系的,你做的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护士的泪点从小就很低,这位极其漂亮的先生没有任何怨言,还在肯定她,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她鼻子酸酸的,她深呼吸,专心继续包扎。

“好了。”

护士露出友善的笑容,“先生,伤口暂时不能沾到水,多注意休息,不要吃辛辣的食物,这条腿尽量不要使力过度,祝你早日康复。”

黄单手撑着床坐起来,“谢谢。”

护士提醒黄单去打破伤风,再去交钱拿消炎的药物,还给他指明了具体方位。

两点半左右,黄单拖着受伤的那条腿走出医院,这么点路就让他疼的浑身冒冷汗,他打算开车回家躺着休息,不去参加聚会了,没心情,也没精力。

只是一个晚上加大半天而已,做不了多少事,黄单却过了几辈子。

每次彻底剥离任务世界回到现实世界,黄单都会去想,还会不会有下一次的重逢?他不知道。

但同时也无法抑制的去期待着。

万一还有后续发展呢?谁也说不准的。

黄单的车还停在超市那边,他站在医院的出租车等候区,有些心烦气躁。

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一个人影突然从黄单后面冲上前,丝毫不停顿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黄单漠然的扫了眼,就没有其他反应。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见苗头,很快就会跟大家打招呼。

黄单把大衣的扣子扣上,一手提着装药的袋子,一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比冬雨还要冰冷。

冽风肆虐而过,黄单有些不适的眯起了眼睛。

又有出租车来,这次没人插队,黄单坐进后座,他报了地址就打喷嚏。

司机是个话唠,车子开出医院后他就开始找话聊。

“小伙子哪儿人啊?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病了吧?哎!别开窗户啊,我这暖气开着呢。”

黄单的鼻端飘着一股子塑料味,混杂着皮革的气味,那里头还有烟味,他说开一点透透气。

司机以为黄单晕车,怕他吐在车里,就随他去了,“天气预报不准的,上午还有太阳的,下午就变天了,出门还是要穿厚实些好。”

黄单无心交谈,敷衍两句就闭口不言。

等红绿灯时,司机边听电台节目边叨唠,说什么这年头有车的不好好开车,走路的不好好走路,出门在外,脑袋挂裤腰上了。

“小伙子,你好点了没?把窗户关上吧,我这暖气开着都不起作用了。”

黄单把一小半的窗户升上去,逼仄的空间里,气味瞬间变的混浊。

要过的那条路出了车祸,司机不得不绕路,提前跟黄单知会了一声,省的误会是他故意绕着走的。

黄单随口问,“车祸严重吗?”

司机转着方向盘,“挺严重的,听报道说是五六辆车追尾了,就在高架桥下面。”

黄单,“哦。”

他不再多问什么,却没法阻止前头的司机。

“好在没出人命,都是磕破头,撞到胳膊腿之类的外伤。”

司机咂嘴,“这开车的时候,就不能接打电话,不能犯瞌睡,不能跟乘客聊天,得集中注意力,不然……”

黄单出声打断,“大叔,你一直在说。”

司机一张皱巴巴的脸登时尴尬起来,他咳了两声,安静了。

黄单侧头去看车窗外极速倒退的景物,本就模糊,被雨水一冲刷,像是分解成了无数的小点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来,司机的声音响起,“小伙子,到了。”

黄单问多少钱。

司机说是四十六,“下小雪了。”

黄单拉开大衣袖子看腕表,聚会是三点开始,现在已经是三点十分了,他从皮夹里拿了张一百的给司机。

“整的?没有零钱吗?你等会儿。”

司机一阵翻找,才凑齐零钱递过去,“慢走啊。”

黄单下了车就一头栽进雪中。

虽然是小雪花,可拍打到脸上时,那种寒冷依旧能让人冻的头皮发紧。

黄单低着头避开一个个的行人,忍着疼痛往停车的位置走去,他走的快,感觉伤口渗出了血,越来越疼。

坐进车里,黄单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拿出帕子擦拭额头,脸上,脖颈里的细汗,觉得自己这状态哪儿都不适合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当黄单准备开车原路返回时,他又怪异的迟疑了,既然都从家里出来了,下午的时间也浪费了这么多,回去做不了什么,不如应约?

要去吗?

黄单后仰头靠着椅背,一下一下的揉着额头,不想去,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的电话,唯一还有联系的老同学在电话里说要在聚会上对女朋友求婚,希望他能过来,他答应了。

进小区没走多久就莫名其妙穿越,结束后回来又接到老同学的提醒电话,叫他不要忘了聚会的事,对方看起来很在乎他能不能到场。

唯一还有联系的朋友要求婚,希望他能去送上祝福,黄单把手放在方向盘上面,漫不经心的敲点几下,他正想着事,手机就响了,是当事人打过来的。

那头的背景嘈杂,姜龙的声音夹在里面,拔高了许多,“黄单,你到哪儿了?没到饭店吧?聚餐的地点临时改了,我们刚转到那边。”

黄单问道,“改了?”

姜龙说改到学校旁边了,“宾馆定的是东边那间一见钟情,你记得的吧,我们打算先去学校里散散步,正好又下雪了,可以拍拍雪景,完了就去105班,现在不是放寒假么,教室是空着的,到时候班主任也会露面。”

他的语气轻快,“想当年班主任出现在窗户那里的脸就是我高中三年的噩梦啊,哎黄单,我还记得你成了理科状元,他那热泪盈眶的样子,就跟自己儿子成了理科状元一样,他知道你会来,老高兴了,还说要问问你的近况。”

班主任?黄单想不起来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他说,“求婚的事都准备好了?”

姜龙在电话里笑,“那是当然,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给我家笑笑一个惊喜呢,一定要来啊,我都跟大家伙说了,你敢不来试试!”

黄单趴在方向盘上面,“大家都去了吗?”

姜龙说对啊,破天荒的约上了全班四十五人,他又说还有一个没到,“不是我说,黄单,你们俩约好了的吧?”

黄单一愣,“我们?”

姜龙没好气的说,“对啊,不就是你跟陈越吗?”

黄单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陈越是谁?”

姜龙静了半天才嚷嚷,“卧槽你不是吧,你连他都不记得了?他可是当年出了名的混混头子啊,老在最后一排坐着,架着腿抽烟的那位大爷。”

黄单蹙蹙眉心,混混头子,是那个人吗?他只是很随意的想了想,不当回事,“没印象。”

姜龙唉声叹气,“正常的正常的,你都认不全班上的人。”

他又洋洋得意起来,“嘿嘿,这些年就我还能联系上你,大家都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是哥俩好,所以你必须来,不然兄弟我下不来台,很尴尬的。”

黄单说,“我看一下导航。”

姜龙翻白眼,“去自己的母校还要看导航,你真够可以的,下雪了你开车慢点,虽然希望你赶快来,但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咱不争分夺秒,那什么我没有陈越的联系方式,待会儿问问其他人有没有,那就这样,我先挂了,见面聊。”

黄单把耳塞拿下来,他按按太阳穴,算了,还是去吧,早点回来就好了。

前往学校的途中,黄单又接到了姜龙的电话,他把车停在路边后将电话接通,“怎么?”

姜龙说有人已经联系上了陈越,对方出了点车祸,“说是头破了一小块皮,那小子的运气好到爆棚,现在也混出名堂了,不但在国外开公司自己当老板,还是黄金单身汉,一波女人在谈论他,好像他这次回国是为了什么收购案,又听说是为了心上人,说法五花八门,到时候聊起来了再� ��问问,挺多人等着套近乎呢。”

黄单心不在焉,“那不说了。”

姜龙说好,他在挂电话前喊了声,“黄单,陈越到了,就差你一个了。”

黄单按断通话,手机在下一秒就响了,是宋闵打的,他有点意外,顿了顿才接通,“喂。”

宋闵问,“到了吗?”

黄单说变了聚餐点,“我还在路上。”

宋闵说未来几天都有雪,晚上下大了不好回来,开车会不安全,“少爷,别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你的同学会理解的。”

黄单说他已经答应了同学,不好失约,“我会注意的,真不行就在宾馆住一晚上。”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黄单看看手机屏幕,还在通话中,他动动眉头,等了两三分钟等到一声答复,“好吧。”

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声音之后,是一串嘟嘟声。

二十分钟左后,黄单的车出现在母校门口,他降下车窗,冷风裹着雪花一股脑的往车里扑,又被车窗残酷阻挡在外。

黄单把车开进去,随着雨刷的摆动,他视野里的一排香樟树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再往里开,有车辆停在树底下,路旁,东一辆西一辆,散漫而又任性。

停好车,黄单先迈出右腿,然后慢慢把受伤的左腿放下去,他扶着车门出来,反手将车门搭上,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那上面还留有没覆盖上的鞋印,提示着前不久有多少人从这里踏过。

黄单吸一口气,他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105班在哪栋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第二层,还是第三层。

进了楼道,黄单拿出手机给姜龙打电话,问班级在哪一层楼。

姜龙在那头夸张的嚎叫,“四楼啊祖宗。”

黄单愣了愣,“知道了。”

四楼?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黄单扶额,他不在意的人和事真的太多了,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丁点的痕迹,自然就记不住。

黄单一层层往上爬,抵达四楼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听到了杂乱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哄笑,有人在背诵课文,奇怪的是,那些声音都很年轻。

有歌声从走廊一头的教室里飘了出来,往黄单的耳朵里钻,音质一般,带着点咯吱声响,他不知道是什么歌,却隐约听出来了歌词。

你哭着对我说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意识到了什么,黄单的身形猛地一下滞住,他转身一个阔步趴到走廊那里往下看,热风扑面,天空中没有一片雪花,停车的位置放着垃圾桶,还有三四排新旧不一的自行车。

楼底下也不是静悄悄的,有零零散散的学生在走动,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清一色的穿着迷彩服和黄球鞋。

黄单看看自己,他身上也是迷彩服,汗味往鼻子里钻,真实的让他太阳穴发涨。

又穿越了。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黄单垂放的手有点抖,渐渐抖的厉害,他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到嘴里咬了一下,很疼。

“三哥?你在吗?”

没有回应。

黄单又喊了陆先生,也没回应,他抿嘴,“系统先生?”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黄单的眉心皱了皱,怎么回事?他的确是穿越了,为什么没有系统工作者来接管他?是不到时候,还是另有原因?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高亢的歌声让黄单没法再去思考,他一步步往前走,发现自己的左腿行动自如,没有伤痛,浑身上下都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黄单站在105班的后门口,他扭头往里面看,见到了一张张青春飞扬的脸庞,所有的男生女生都穿着迷彩服,被抽了骨头一样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着。

后门左边放着一张课桌,有个男生把两条腿架在课桌上面,他懒懒的双手抱胸,后仰上半身靠着椅背,脸上盖着本破破烂烂的《故事会》,嘴角痞气的上扬着,唱歌时的自我感觉良好。

青春长了双翅膀,飞远了,又飞回来,沿着原来的轨迹飞到了黄单的眼前。

黄单回到了高一那年夏天的尾巴上面,回到了军训的第一天,他高中三年的生活刚刚开始。